两人面对面坐着，何谨言示意她先点餐。
郑月娜一翻开菜单就傻住了，这都是什麽疯狂的价位啊……她翻遍了整份菜单，连饮料的价格都令她却步。
「随意点。」何谨言说。
郑月娜偷觑了他一眼。
她当然知道何谨言会请客，她紧张的是，身分上的差距……
自己是为了省钱而跳过午餐，人家的「随意点」却几乎是她一整天的打工收入。
这世界的悬殊差异啊……这样的菁英人士，找上自己究竟要做什麽？
察觉她的目光，何谨言若有所思地敲着桌面。
「只是因为离学校近才选这间。价格是偏贵了。」
郑月娜吓了一跳，立刻把脸埋进菜单里。
这人难不成有读心术啊？
何谨言叫来服务生，点了餐点。
郑月娜慌张了，直接指名和何谨言一样——第一次被人请这麽大一餐，和对方点一样最保险。
服务生微笑推荐酒品，还强调是几年酿制的，郑月娜一听到年份就只想起历史事件，立刻摇头，把刚才听到的忘记吧全都忘记——
「她没成年。谢谢了。」何谨言礼貌拒绝。
郑月娜惊讶地盯着何谨言。
她好歹也大学二年级了，怎麽可能没成年？
服务生走後，何谨言看她一脸震惊的表情，只当作没看见，心里却再次被逗乐了。
果然是小女孩。
只有小女孩会想再多长个几岁。
女人可就完全不同了。
「郑小姐。」
郑月娜立刻抬头，毕恭毕敬：「什麽事？」
「我是个商人，谈事情向来直接。」
郑月娜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她已经被吊着胃口很久了，现在殷切等待着他揭晓答案。
「慎心她说服不了你签约，所以换我出马。」何谨言微笑。
郑月娜愣住。
「可是……我已经和慎姊说过了。」
「我知道你拒绝过慎心。不过我想，事情也许还会有转圜的余地。」
郑月娜抿着唇，紧拧眉头。
她以为自己那天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慎姊没好好传达自己的意思？还是慎姊根本没听懂？
「我知道，你是因为经济状况。」何谨言开口。
郑月娜惊讶地抬眼。
这人该不会真的有读心术吧？这种被次次说中心声的感觉也太可怕了……
「那请问您今天找我，究竟是为什麽？」郑月娜疑惑地问，「您应该知道，我不是不想签约，而是我根本没有做选择的权力。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不知道还能谈什麽……」
「如果我说，可以在培训的这两年里，预先支付你月薪呢？」
郑月娜瞪大眼睛，惊愕地望着何谨言。
「当然，公司不做赔本生意。你结束培训後，除非音河倒闭，否则你必须无条件隶属於这里。出道初期的收入，也必须以高抽成方式偿还我们预支给你的薪资，包括培训费用，直到你全部还清，才能恢复正常比例。」
郑月娜脑袋嗡嗡作响，茫然无措地眨着眼睛。
「这是个非常不合理的条约，我明白。」何谨言缓缓转动玻璃杯。
不对……
比起这个，现在更令郑月娜感到惶恐不安的，是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
自己光是能踏进音河娱乐就已经很不可思议，接着慎姊又表达强烈想要栽培她的渴望，这已经够让她受宠若惊了。
而现在，她一个毫无身分背景、也毫无才华可言的大学生，竟出动一整个娱乐公司的掌权者来挽留，甚至想要让事情有「转圜的余地」？
她都快怀疑自己是被诈骗了。
何谨言淡淡开口：「你有什麽疑虑，可以直接提出来。」
「我……我不懂的是，为什麽？」
郑月娜感觉自己脑袋快要爆炸了。
「你上次来音河时，留意过办公室吗？」
「有……」
「平日，又是上班时间，为什麽都没人？」
郑月娜茫然，「我不知道……」
这时，服务生端着餐点上来，两人的对话被中断了。
直到两人摆好餐具，郑月娜战战兢兢地咬下第一口食物，才听见那男人开口——
「郑小姐，音河娱乐危在旦夕。」
郑月娜差点呛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何谨言。
何谨言不疾不徐地用刀子切下一块肉，优雅地放入口中咀嚼。
何谨言喝了一口水，再次望向她。
「最近几年，音乐这块市场不好做，早在我父亲手上就已经衰败得差不多了。我和慎心说好，要让它起死回生。然而几年过去了，如你所见，能裁的员工我们全都辞退了，公司已是空壳。」
郑月娜已经懵了，呆呆地盯着何谨言。
「这次是孤注一掷。」何谨言微微一笑。
「什、什麽意思？」
「我和慎心决定，再试一次，最後一次。要做就做到最好，我们要慎重选择，然後用尽我们一切的资源、财力和心血，栽培真正能成大器的人，一举让他成为我们公司的支柱。」
「然後，你们挑中的人……」
「是你。」
「不可能。」郑月娜笑出来。
「潜力若能被一眼看出来，那也就不叫做潜力了。」
何谨言拿起餐巾擦拭嘴角，继续用餐。
郑月娜手中拿着刀叉，沉默不语。
「我是个经营者，也并非演艺圈出身，撇开亲人关系，我对慎心的眼光和市场判断非常信任。而她既然肯定你有这样的价值，那麽我亦如此相信。」
郑月娜望向他，犹豫了半晌。
「要是……我真的签约了，你们才发现，其实我没你们说得那麽好，那怎麽办？」
「届时合约都已经签了，该给你的，我们半分不会少。」
郑月娜捏紧手中的餐具，指节微微泛白。
「那，社——我是说，许尧光呢？」
「虽然你才是我们笃定要重点培育的对象，但我们不可能全公司上下只有你一位艺人。许先生……愿意签约，当然是好事，我们也一样会努力栽培他，不会特别偏心谁。但即使他拒绝，或者最後没留在音河，老实说，对我们没有任何影响。」
何谨言的话说得不留情面，郑月娜听了更加惶惶不安。
郑月娜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放下餐具，喝了一口水，试图平复情绪。
「……你们开出来的条件真的很好。只是，我真的不晓得自己该不该走这条路……这是我以前从没想像过的。」
「那郑小姐曾经设想过的未来，是什麽样子？」
郑月娜握着水杯，微微一愣。
她发现自己竟然答不出来。
在爸爸过世以前，她像活在梦幻世界里的小公主。
家里算不上富裕，但不愁衣食，从没烦恼过生活。
脑袋不灵光，却仍只知道抱着书苦读，连个一技之长都没有，一路从国小念到大学，就这样懵懵懂懂地长大了。
选填大学时，她也根本不晓得该读什麽科系，凭着分数落点选了历史系，老妈跟她吵架，她就说自己之後会努力转系。
於是一年多过去了，爸爸忽然离世，妈妈的老毛病又复发，家里陷入困境。
她专注在弥补眼前的漏洞，无暇思考未来。
直到现在，被这麽一问，她根本答不上来。
好像直到这个瞬间，才意识到自己简直活得毫无意义。
但现在才醒悟，又怎麽来得及呢？
「……我没空想未来。」郑月娜说，「我连现在的生活都是问题。」
何谨言轻笑，「郑小姐，你很想改善自己的经济状况？」
「当然。」
「那你想怎麽做？如果你从没为未来打算过……」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郑月娜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沉了几分。
看她露出沮丧的表情，何谨言感觉自己难得吃了瘪。
是他说得太白了？也是，毕竟还是个女孩。
何谨言低声致歉。郑月娜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
忽然，郑月娜意识到自己吃得太慢，於是立刻拿起刀叉，快速地把食物塞进嘴里。
这麽贵的食物，可不是一句没胃口就可以浪费的。
何谨言早已经用餐完毕，他静静地盯着郑月娜。
「郑小姐。」
郑月娜抬头看他，双颊因为塞满食物而鼓起来，像只仓鼠。
何谨言淡淡一笑。
「以你年纪和目前的经历，能快速赚到钱的正道并不多。如果我是你，有这样的机会，不会舍得错过。」
郑月娜抿住下唇，觉得像被人打了後脑勺，脑袋昏沉不已。
这阵子一切糟心的事都浮上心头。
打工时被前辈仗势欺人、半夜被陌生男子尾随、母亲躺在床上的模样、星洋为了省钱而学会的烹饪……
所有委屈的成熟的，终归只是不得已。
不只此刻，未来这样的不得已，也依旧会持续下去……
她咀嚼着食物，勉强咽下，喉咙乾得彷佛要烧起来似的。
她拿起杯子，仰头将整杯水一口气喝完。
看她已经吃完，何谨言从衬衫胸前的口袋抽出一张名片。
郑月娜赶紧伸手接过。
「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了。」何谨言露出礼貌的微笑。
郑月娜缓慢地点头，手里捏着名片，心中千回百转。
「虽然慎心很喜欢你，大概也说过会一直等你改变心意。但我必须直言，机会不是天天等着你，至少我没她那麽有耐性。」何谨言笑言。
郑月娜闭了一下眼睛，全身的肌肉蓦然紧绷起来——
「还请郑小姐好好考虑……」
「我已经决定好了。」她睁开眼睛，同时开口。
何谨言挑起眉头。
从她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他就一直关注着她的嗓音。
她的声音清脆，却带了一点厚度。
此刻笃定的语气，又徒增几分气势。
莫名就想起了一首经典老歌，在脑海中回荡不已。
「对您和慎姊而言，签下我是孤注一掷……对我来说，也是同样的。」
她直直望入何谨言漆黑的眸里，好像在这瞬间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郑月娜深呼一口气，开口——
「……我，真的会赌上自己的一切。但如果，我和你们的期待不符……」
两人望着彼此，一时都没说话。
郑月娜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刚说过的话在脑海萦绕不去。
会後悔吗？她不晓得。
但至少她是怕了，这样颠簸流离却看不见尽头的长路，她真怕了。
好不容易才空出的手，她也想试着去抓住些什麽。
「郑小姐，千万不要画地自限。」
何谨言扬起唇角，伸出自己的手。
「既然你愿意赌上所有，我亦会尽我所能——让你成为比星光还要闪耀的存在。」
如此烂漫的诺言，在何谨言口中，却带着视死如归的磅礡。
郑月娜握住面前的手，感觉自己全身血液都在发烫。
「共事愉快，郑月娜。」他说。眉眼轻染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