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禾逸事 — 第22章 不孝之女

郑青昨晚一夜无眠。

他的听觉自小时候起便极其敏锐。

他听见了跪在屋外的女儿没多久就起身了,一路压低了声音骂骂咧咧地跑去了儿子的房间;他听见儿子问女儿到底发生了什麽,又向女儿哭诉了自己一整天的经历;他听见天才刚蒙蒙亮时西屋里的客人就起身了,女儿立马从儿子房间跑出来,又跪回了昨日的地方;他听见了那年纪不大的女客人出了门,女儿紧随其後也出去了。

他无奈地叹了气。

他转了个身,看见身边熟睡的妻子,和她留着些青色掌印子的面颊。

他想去摸一摸妻子的脸,他想她大概很疼。可他犹豫了,到最後也没伸出手去。

他还是有些生气的,他甚至开始理解母亲的埋怨了。他也在想,若是当时他听从了母亲的话,娶了另外一个同村女子,今日他是不是就不必面对这些困扰了?

可他看着妻子的脸,又略微有些愧疚。

她嫁给自己十几年了,从没埋怨过日子过得苦。

自己早出晚归,耕种打猎,常常不在家中。母亲年迈体衰脾气也不好,女儿又调皮得紧,可他从未听过她一句怨言。

每每他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家,她总是已经煲好了汤,将炕烧得暖暖的。每次在路上,他都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她,见到他的孩子们,因为只有在家里,他才能体会到这个世界的温度。

唯独昨日......

想到了昨日,他又气不打一处来。

他想,他怎麽能就这样轻易原谅她,就因为她照顾家里吗?

可谁家的妇人不是这样过来的。

他想,昨日母亲打在她脸上的那几巴掌并没有错!都是因为他那不检点的岳母,和她身体里流淌着的狐族血统,才让他的女儿有这样不要脸的想法!

他这样想着,便转过去了身体,不愿再去看她的脸。

他开始担心,若是村里其他人听闻了叶子那匪夷所思石破天惊的想法,自己要被怎样戳着脊梁骨骂!

他又想起了他视为大哥大嫂的李家人,还有那个自己视如己出的仲儿。若是自己没有女儿,那李家,肯定还幸福快乐地住在自己家旁边那山头上。李大哥,肯定还能和从前一样与自己一同去打猎。

他想着李大哥,想着仲儿,就恨极了他的女儿。

他想,她这样叛逆,这样不听话,李家所有的悲剧都是因为她!他若是她,定然剪了头发天天去庙里跪着,用余生为李家诵经祈福,为自己赎罪。

可事情才过去了不久,她竟然就彻底忘记了李家!

如今竟然还想着偷偷跑去什麽狐仙馆!

她真是疯了!

他想想都觉得肮脏的地方,她怎麽会想去那里?

她这样顽皮叛逆,这样不服管教,将自己为她的辛苦打算弃若敝履。

他气自己,怎麽昨日没有将那兽夹朝她心口扔下去!

他辗转反侧,手臂都有些麻了。

他受不了了,腿一蹬坐起了身。

身边的妻子感觉到他起身,嘴里含糊地问着:"要不要去给你做饭?"。

他没理她。

他有些气冲冲抓起椅背上的衣服,一边系着带子一边往外走。

他想,他这个不懂事的女儿,怎麽就这样毫无防备跟那不知来路的客人走了,他想若是她就这样一去不返了,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可他又忍不住担心。

她们出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怎得还不回来?他听儿子说了昨日又碰见了立春那恶霸!他想,若是两个小姑娘遇上了他们,这可怎麽得了!

他虽怨恨,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女儿!

他看着她出生,教她说话,教她打猎,看着她从一个天天嘴角上挂着口水的小娃娃,长成一个天天追在别人家男孩子屁股後面的少女,又变成如今这个不愿再和自己多说一句话的别捏的大女孩......

她喊着他「爹爹」,她曾一次次眼中含着希望看着他,恳求他别将她嫁给一个迂腐的中年书生。

她说她宁愿嫁一个普通的猎户,她喜欢打猎。

可他没法。

他在心里苦笑,普通猎户?就像他自己一样吗?或者像李大哥和李仲一样......

他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麽能来保护他如花似玉的闺女?

於是他只能一次次亲手打破她的希望。因为,他无能为力,所有与他一样的人都无能为力......

她长得这样好看,就只配过比他们高贵的生活!

可他的心好疼!

他恨极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就是这样一个没用的废物!

他一拳砸在门框上。

身後的妻子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连连问着:"怎麽了?怎麽了?"。

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出房间。

他要去把她们找回来。

他要把叶子锁在柴房里,直到她大婚的那日为止,哪里都不准她去!

他甫一出门,便看到了那个衣着华贵的男客人。那人正站在栅栏外不远的山头,了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皱了皱眉,心想,他年轻貌美的新婚夫人独自出了门,他竟一点都不担心吗?

或者,他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郑青悬着的一颗心便稍稍安定了下来。

这人看起来身份尊贵,也眉清目秀,甚至十分俊俏。他忽然有一个念头,若是女儿不愿意嫁给那木讷的刘秀才,会不会愿意嫁给他呢?

虽然他已经有了正房夫人。可他夫人看着和气,眼神里完全没有其他地主婆子看人时那种满满的不屑和凶狠。

若是叶子给他做了小,必然不会被为难......虽然没人愿意自己的女儿去给人做妾,自己也绝不是贪图他的富贵。

可比起嫁那心术不正的刘立春,成为那不择手段的刘小满的弟媳,从此掉进狼窝......

他想,或许让叶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到一个可以庇护她余生的屋檐,也是如今摆在面前的唯一一条路了。

於是他放缓了脚步,想走过去跟他聊两句,问问他是哪里人,探探这人的性格如何。

可还没等他走过去,他就看见了不远处一前两后三个身穿青色长袍,腰佩长刀的人从山下走上来。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在清南县城,经常见到这身衣服,这是县衙差役的装扮。

县衙的差役为何一大早会来自己家里?

他想坏了,莫不是那刘家姐弟又在打什麽坏主意!

承逸也看到了那几人。

他看着那几人腰间反射着阳光的明晃晃的长刀,挑起了眉。

这几人一看便是官家打扮。

联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情,他想,自己的举动或许真的惹怒了那个圆胖的少年,让他等不了三天,今日就来发难了。

这时人们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山下时不时有行人来来往往。大概因为没怎麽见过带着刀的官差,那三名官差所经之地,已经引来了众人的指指点点。

甚至那些顽皮的小孩子们更是远远地跟着他们,好奇地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麽。

那些官差也并没有刻意驱赶围观的群众,只是默不作声地冷着脸往山上走着。

不多时,三人就来到了农舍近前。

郑青迎了上去,一张惯做的冷脸上艰难地挤出些笑容:三位官爷这是有什麽吩咐?"。

"你是郑石头的爹?"那打头的官差扬着脸,斜瞥着他,不耐烦地问道。

"是,是。"郑青点点头,唯唯诺诺道。

"你家来了客人?"那官差又问。

郑青有些吃惊,这来客人的事情官老爷是怎麽知道的?

他心里觉得不妙,可没法。他眼角余光看到了仍然立在不远处,连身都没回一下的承逸,犹疑地点了点头。

那官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右手在半空中随意一划,嚷道:"带着你一双儿女,还有客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郑青有些慌了。

"走一趟?去哪里?"他脱口而出。

听到这话,那官差皱眉。

另一个官差似听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一边冷笑一边说:"跟我们走,除了清南县衙还能去哪里?"。

郑青如坠冰窟,那官差的话打破了他最後的一点希望。

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几乎从不跟官府打交道的。

一旦打了交道,肯定有大麻烦!

上次去了官府,李家一家家破人亡......

这次,难道轮到自己头上了吗?

郑青想到这里,双腿都开始打颤。

他自己其实怎样都无所谓。他擅打猎,生生死死他见的多了。可他还有儿子,还有母亲,还有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婆娘!他若回不来,他们要怎麽办?

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跟他们走!去了就回不来了!

"我......我又没......没犯什麽法,"郑青说话都开始磕巴,他不自觉地往後倒退了几步,「为什麽要去......县衙?"。

听到他语气中的推拒,那原本就皱着眉一脸不耐烦的官差面上更加阴云密布。他一手举起了手中的长刀,以刀柄指着郑青的胸口,怒道:"废话少说,赶紧去把人给我叫齐了,跟我回县衙去!"。

他又补了一句:"还有那两个客人,一男一女,一个都不能少!"。

山下的村民大概很少见到这样的场面,便一个个都慢慢围了过来。一会儿的时间就将郑青家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郑嫂子和小石头也听到了动静,都跑出来看,甚至那腿脚不便的郑大娘,也颤颤巍巍拄着杖挪到了屋门口向外看着。

他们见三个官差和一堆村民围在自家门口,都有些懵了。

郑嫂子看到自家男人被官差拿着长刀指着,连忙冲了上去,挡在他身前。

她脸上堆满了笑容,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放柔了声音问道:三位官老爷,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小民,也从没和官府打过什麽交道。就是想问一下,究竟是什麽原因,还劳烦几位官爷这大老远地跑来我们这里一趟?"。

说着,她从荷包里取出几个铜板,塞到旁边的一位官差手里。

那打头的官差看这妇人挺懂眼色,面色稍缓了缓,放了下了手里的刀。只是将脸一扬看着一边,并不说话。

旁边那收了铜板的官差清了清嗓子,冷冷道:"你儿子弄死了我们县老爷要献给郡守大人的礼物,还说你们老实本分?再说,你家的客人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灯,将刘家村刘二狗的胳膊给掰下来了!这好好一个小夥子就成了个废人,他家人正跪在大堂里哭着求我们县老爷给主持公道呢!"。

郑嫂子脑袋轰隆一下,一时有些懵。

是为了昨天的事情!

可......小石头弄死了什麽?

谁又掰下来了谁的胳膊?

这......这她可没听说啊!

郑青看着那官差一张一合的嘴皮,头嗡嗡作响。

昨日的事情他也听说了,明明是那刘立春来栽赃陷害,他们怎麽能睁眼说瞎话!

自己的儿子腼腆内敛,连只兔子都不敢杀,他是知道的!

他的血液一股脑全部冲到了头上,他愤怒之极,话便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你胡说......全乡里都知道,那是刘家那畜生看上了我家女儿,来陷害我们的!"。

那些官差可都是日日在县衙里行走的人,平日里忍受些县太爷的辱駡便也罢了,怎麽能忍受这些布衣黔首对自己吆三喝四?

那打头的官差目光尖锐地射了过来,准备拔刀出鞘,让这些刁蛮小民见识见识官家的威风!

郑嫂子见势不妙,一边扯住郑青,一边连连道歉。

後面的两个官差也感受到他们老大的怒意,上来七嘴八舌,作势要扭扯了郑青和小石头,进屋去寻其他人。

小石头见父亲被扭着,母亲也被推搡着,还有个长相的凶恶又带着刀的陌生大汉来扯自己,"哇哇"哭了起来。

在一旁看热闹的承逸见这边情形眼看着就要失控,心道昨日的事毕竟是因自己而起,且以九禾的性子大概也不会坐视不理,那自己便出面调解一下吧。

可他正准备走过去时,忽然停住,目光望向那条上山的路。

她们回来了。

果然,过了不多时,只见一个女子用力扒开了看热闹的人群,冲向了拉扯着的几人这边。

"都给我闭嘴!"叶子一声怒吼,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这声音听着底气十足,那官差本以为来了个什麽厉害的角色。可一回头,却看见一个脸色通红,个子不矮,身材却十分纤细甚至消瘦的小姑娘。

那官差心里知道,这大概就是这官司的核心人物,郑叶子了。

他在清河县衙里当差也有十几年了,自然知道刘小满刘立春姐弟心里在盘算什麽,也对李家和郑家的事情有所耳闻。

可谁让刘小满年纪不大,手段却不简单。

就在几天前,她已经从一个妾室一跃成了县太爷的续弦夫人。

这一任县太爷上任时间不长,他还没有得到他的信任。若是县太爷新夫人交代的事情办不好,自己必然是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没有选择,必须把这件事情办好!

他这样想着,便只冷哼了一声,将握在手里的刀放回腰间。他整了整衣服,看着叶子道:"人既然回来了,那就跟我们走吧。"。

见老大冷静了下来,身後的两个官差也收起了架势,放开了小石头,只是仍然牵制着人高马大的郑青。

叶子走过来,挡在母亲身前,直直地望着那官差的眼睛,问道:"我只问你一句,此事是否因刘立春而起?"。

那官差皱了眉。

被一个小女孩以这样不客气的口气质问,那官差是十分恼火的。但他想到她很可能将来会是县太爷夫人的弟媳,便忍了回去,只压着怒气道:「确是立春公子带着刘二狗去县衙告的状。"。

叶子冷笑一声:"好,那便结了!"。

官差挑眉,结了?这才哪跟哪儿啊?

只听叶子朗声说道:"劳烦您带句话给刘立春,哦,还有那刘小满......就说不必惦记我了,我谁也不会嫁的!"。

九禾在人群后皱起了眉,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听叶子对着人群大声说道:"今日我便会去狐仙馆为妓!他刘立春想娶我,好呀,那就让他带着钱来狐仙馆赎我!不过,不知道刘小满会不会让我这个妓子入她家的门!"。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半晌,围观的人群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麽。大家都面面相觑,时不时发出些"嘶,嘶"的吸气声。

大概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子,以最刚强的语气,说着最令他们不齿的话。

九禾的心如坠深窟。

此时她心里只有四个字,逼良为娼。

她为叶子感到深深的惋惜。

这里是人族,是名声比命重要太多的地方。

叶子今日当着这麽多人的面,说出这样一句不能被世俗所容忍的话来,便是亲手掐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自此以後,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娶她了,天下之大,除了那秦楼楚馆之外,大概也再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了。

郑嫂子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女儿,这一瞬间甚至忘记了要怎麽说话。

她从没想过她自小懂事的女儿会在在众目睽睽下说出这话。她的心一下一下闷闷得疼,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她想要嘶吼,却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一动都不能动。

叶子忽然感觉到身子被谁扯住。

她刚想挣扎,下一瞬间,一记火辣辣的耳光伴随着风声落在她的脸上。

她眼冒金星,一阵眩晕之後,她看到了奶奶。

郑大娘扯住叶子,一掌落在她脸上,还不解气,又抬起手,嘴里骂道:"你这个不孝女,天生的贱骨头!我老郑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

叶子看着她,想起来昨日她也是这个动作,也是这只手,打在她娘的脸上,好几下。

她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从小倒大,她从不敢忤逆她的,有再多的怒气她也只往肚子里咽。

她眼睁睁看着这个欺软怕硬的老太婆无论遇见什麽不顺心的事情,都责怪她的母亲,打骂她的母亲。十几年了,她没有反抗过。

可她今天忽然不想再忍耐了,或者她已经知道从此以後她都不必再忍耐了。

於是她抬起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郑大娘见她竟然敢还手,怒极,一时也不知该怎麽骂她才解气,嘴唇因愤怒而颤抖着,骂道:"你这个不孝女,不孝女......"

"哈哈哈......"叶子怒极大笑,好一会儿,她喃喃道,"不孝?孝......"

忽然她侧头,余光看到走到了她身後的九禾,故作轻松地问道:"哎,在你们那里,有\'孝\'这个字吗?"。

九禾皱眉。

叶子的问题问得没头没脑,可她竟然有些明白她的意思。她想问,在猫族,或者在除了人族的其他族群里,有父母也会要求子女"孝"吗?

是不会的。

\'孝\'是人族文化里特有的,亦是人族皇帝的治国之本。

叶子没有等她回答,又自顾自笑嘻嘻道:"老太婆,你那个狼族血统的婆婆,有让你孝吗?"。

她竟敢以这样轻蔑的口吻谈论长辈!

"大逆不道......你大逆不道......"郑大娘气得脸色铁青,可奈何叶子手劲太大,使她动弹不得。

叶子,早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女孩了。

"我只问你,我为什麽要孝?你天天拿着这个字来威胁我,来绑架我!而我,难道就活该因为这个字葬送我的一生,嫁给一块木头,用余生伺候一个和你一样四六不通倚老卖老的老太婆?"。

叶子的声音颤抖着,她的身体也颤抖着。

"我是一个人,我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喜欢什麽,想要什麽?你们只会将我摁在地上,让我按照对你们最好的路前行!"。

"我若是嫁了刘秀才,你们从此便有了个秀才女婿,面上有光了。那秀才送来的彩礼,也可以拿去给弟弟学武了;将来等他扬名立万,你们就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了!"。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我到时候会在哪里?会不会已经累死了?会不会已经郁闷而死了?会不会已经被裹了草席扔到乱葬岗里去了?"。

"若是当初他们生我时,便是存了要将我卖了换些银钱或者换些名声的念头,我又为什麽要孝呢?"。

"我又不是秀才那傻子......"

叶子一声声凄厉地质问,是她的脸色殷红的扭曲着,她的双眼直勾勾盯着郑大娘,充满了血丝,像是一头发怒的母狮子。

郑大娘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骇人的表情。

她被自己已经疯了的孙女钳制着,迫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都不能不动,她既愤怒,又觉得屈辱。

可她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就像是什麽卡住了喉咙,让她没办法发出声音。

她的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黑,她大口喘着气,每一口喘息里都隐藏着极大的怒气与委屈。

她想用天下最恶毒的话来羞辱眼前这个即熟悉又极其陌生的女子,她从小看到大的孙女,可她一时又想不出什麽话最恶毒,所以她只得一遍遍重复着:"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让你生下来!你爹娘生你养你,怎得养出这麽个白眼狼来!"。

"是啊,当初为何要生下我!"叶子又放声大笑,"当初既然决定要生下我,就该知道他们生的是个人,不是个木头,会有自己的想法。当初决定生下我时,就该想到,你们给我灌输的这个\'孝\',这个你们拿来让我无条件服从你们的藉口,或许有一天对我便不管用了!"。

"可他们还是生下了我,"叶子笑得泪水都留下来了,一滴滴落在她的腮边,落在她一张一合的嘴巴里,"你说,这是他们的错,还是我的错?"。

在场众人无一不被叶子大逆不道的言论震慑住了。

要知道,孝是人族皇帝用以立国之根本。

本朝亦有因不孝而判死刑的先例。

可如今,这个女孩子,竟然当着这麽多人的面做出这种不孝之举!更别说刚刚她还当着众人的面说她想要去什麽狐仙馆为娼......

那三名官差也同众人一样,都愣在了原地。他们没想到一个小小女子竟敢这样放肆,一点不将自家长辈放在眼里。

他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毕竟这个郑叶子才是他们所行的最终目的,若是真是将叶子以不孝罪抓了,万一上达天听,真的被判了死刑,谁知道县太爷夫人和小公子会怎麽想,会不会因此迁怒於他们?

於是几人相互递了个眼色,便不约而同地往後缩了缩,决定假装没瞧见,也没听见。

叶子还在声泪俱下地哭诉与质问,郑大娘却忽然一口气没喘上来,翻了个白眼,晕厥了过去。

叶子一愣,终於放开了奶奶的手腕,她眼见着她身体僵硬地一头栽了下去。

她下意识扶住了郑大娘的身体。

她看着她铁青的面色,还有不知何时挂在乾皱的面颊上的一行泪水,心忽然蓦地一缩。

她的怒气一下子就随着她倒下的身体泄完了。

她脑海里忽然又涌入了儿时的回忆,每次犯错怕父亲责打,她每每便与弟弟躲在奶奶床榻的角落里,这样父亲便无法打到她。

等躲个半天,他的气也就消了。

每每这时,奶奶总会长长叹一口气,用责备却期许的眼神看着叶子,跟她说,弟弟还小,她是姐姐,要照顾弟弟,要懂事云云。

那时候她可喜欢赖在奶奶身边了。

她喜欢用手梳着奶奶银灰色的长长的头发,奶奶的头发是她见过的最柔软最顺滑的了。而她总嫌弃自己的头发太硬。

可奶奶说,那是因为她年纪小,还没长大。等她长大嫁人的那天,一定会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

她那时便在心里暗暗幻想着,自己的良人长什麽样子,是不是和李仲哥哥一样俊俏。

那时候,她只要闻到奶奶的味道,她便会觉得心安。

可从什麽时候开始,她对奶奶的感情变了,从期望她的亲近,变成了憎恨厌恶。

或者是,她对家里所有人的感情都变了,她恨他们所有人。

见郑大娘忽然晕倒,九禾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她连忙冲过去扶住她,又翻了郑大娘的眼皮,探了探脉。

那边被衙役扭住的郑青,此时终於缓过了神儿来。

」娘......娘!"他一声声地唤着,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挣脱开了衙役的钳制,飞奔过来。

他一把将叶子推开,双手搂住郑大娘。

叶子像是泄光了所有的力气,她被巨大的冲击力猛地推开,身子便再找不到重心,只踉跄地往後退了两步,便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她呆呆地望着这边,看着那些晃动的人影,大脑却忽然一片空白。

她听不到那些人都在说什麽,也记不得自己刚刚做了些什麽了。

九禾给郑大娘嘴里塞了一枚薄荷叶子,在郑青狐疑的眼神下,冷静地安慰道:"她没什麽事情,就是情绪过於激动,体力不支,休息一下就好了。"。

郑嫂子和小石头也冲了过来,一脸的惊慌失措。

九禾便指挥着手忙脚乱的几人把郑大娘先扶回屋子里。

她又扶起了坐在地上的叶子。

她有些心疼地望着叶子脸上那个硕大的红印子,低声对她说:"先去屋子里待着,哪里也别去,等我回来!"。

叶子眼神涣散,大概根本没在听九禾说话。

九禾定定望着她,道:"你的要求,我答应你。"。

叶子这才看向她。

她满是灰暗没有一丝神采的眼睛里忽然投射出来一丝微弱的光,射进了九禾的眼中,她的嘴角无力地向上挑了挑。

她大概终於能达成了她的心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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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禾安置好了叶子,走回到院子外面。

她看着那三个一副事不关己的差役,冷冷问道:"请问几位是什麽人,来此处有何贵干?"。

那领头的差役又习惯性地皱了皱眉,极不满意九禾不善的语气。

但却似乎想到什麽,压着怒气,只耐着性子说道:「咱们在清南县衙办差,来这里乃是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捉拿嫌犯郑石头,以及昨日和郑石头在一起的一男一女两人。"。

"哦,来抓我的,"九禾挑眉,"不过抓人也要有个缘由,请问我们做了什麽事情,要被称为嫌犯?"。

那差役听她这样说,上下打量着九禾。心道这女子看着年纪不大,衣着却是不凡。只单单瞧她披在外面这件曳地的纯白色毛皮大氅,就绝不是一般人家能负担地起的。

这样想着,他的语气便放缓了两分:"郑石头杀死了我们县老爷准备敬献给郡守老太爷的礼物,而你们......扭断了刘二狗的胳膊,这理由够不够?"。

"礼物......"九禾想了想,"就是那只小白狗?"。

「那可不是普通的狗,」差役瞪大了眼睛,「那是我们清河郡百年难得一见的祥瑞,叫做\'雪狮\'。他原本是菩萨座前的灵兽,投胎转世来了我们清河郡,却......却让郑石头给一箭射死了!"。

"灵兽?"九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民间难得见到通体纯白的狗儿,他们认为它是灵兽,九禾倒是不稀奇。

可稀奇的是,那刘立春竟真敢拿了木箭往「灵兽」肚子上攮。

九禾想,这般不敬鬼神,倒是个人物。

那差役见九禾竟然笑了出来,刚想呵责,话还没来的及出口,却见九禾伸手,打了个响指。

随着"汪汪"两声犬吠,从院子里跑出一只通体纯白的狗儿。它脚步轻盈欢快地跑到九禾腿边,两只前爪一跃扑到九禾腿上。

九禾顺势抱起它,往前一探示意那差役,问道:"您可看好了,这是否是您口中的\'雪狮\'?"。

那差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九禾怀中抱着的狗儿。他连忙接过去,仔仔细细检查了那只狗儿。只见那狗儿活碰乱跳的,全身上下连个伤口都没有,远远不是刘立春口中描述的鲜血淋淋的模样!

他将狗儿递还给九禾,心想这刘小公子真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种谎话都能乱扯。

虽然心里埋怨,可他又想起临走时老爷的交代,今日他是非得把郑家一家人带回公堂不可的!於是道:「即便如此,也得请郑石头带着雪狮灵兽上了公堂,等我们老爷亲眼确认了灵兽无恙,想必便不会怪罪他了。"。

"只是,刘二狗的伤我们老爷看得可是真真儿的,他一家人还在公堂上等着对峙,只能烦请姑娘跟我们走一趟了。谁有理谁没理,大家还是要上公堂分辨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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