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马儿跑了多久,雨早已停了,月亮高高挂在空中。
九禾只觉得四肢都被颠得没有知觉了,沈桀终於停下了马。
四周一片漆黑,他们仍然在荒郊野岭中。
一片寂静中,沈桀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他将九禾扶下马,一边道:“事发突然,情急之下,沈某若有什麽无礼之处,还望九禾小姐海涵。”
他的语气颇有有些不同,与那日在神鬼林中判若两人。
不过此时,九禾并没什麽心情去辨沈桀的态度。甫一下马,她只觉得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上。
可能刚刚从危境中逃出升天,九禾只觉得的紧绷的神经忽然松弛下来。
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连忙扒住旁边突出的石块,低头便吐。
可胃里本就没什麽东西,只有些酸酸的液体从胃里翻涌而出。九禾觉得鼻腔里都是这股子酸味,一时眼泪也被逼了出来。
一股脑儿将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她这才停下来。
九禾身上已经完全软了,一点力气都没有。再顾不上什麽医仙的体面,她背後靠到了一块儿石头,便瘫了上去。
“九禾小姐怎麽样了,还好吧?”她听沈桀这样问自己。
“没事,”九禾胡乱答着,“出了神鬼林我就与普通人无异了,骑马的时间太久了身体不舒服。没事的,都是小事……”
终於可以喘口气了,九禾这样想着。
经此一事,她终於体会到一个普通人族的渺小,以及与修行者相比之下实力的悬殊。
不过这次,还是多亏了沈桀。
她想要去谢沈桀。
然而当她看向沈桀时,却发现对方也正看着她。
那眼神与往常不太一样……像……一匹盯住了食物的狼。
九禾的汗毛又一次竖了起来,直觉告诉她,这个沈桀,或许也抱着不同的目的。
在客栈时,她身边还有白嬉,还有承逸。
可这时,他们都在对付三暝。
如今,若是沈桀反水来杀自己,她又有多少还手的余力?
她悄悄握住腰间的白玉葫芦,白玉葫芦也散发出微弱的热量,似乎能感受到主人的紧张。
看到九禾看向自己,沈桀仍然保持着那个眼神,定定地盯着九禾。
九禾故作轻松道:“沈大人怎麽这样看我?”
沈桀并没有很快回答她。
半晌,沈桀冷冽的声音响起:“你是个好人。”
“哈哈,”九禾笑道:“沈大人曾觉得我是个坏人?”
“这世间,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目的,可只有你,是个真正的好人。”沈桀并没回答她的话。
沈桀这样说着,可九禾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的眼神之冷冽,和语气中透漏出来的悲悯之意,都让九禾觉得,沈桀竟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果然,沈桀深深叹了口气,道:“我敬重你,可今日,却不得不杀了你…..你若有什麽遗愿,就告诉我,若我能办到的,便尽量去办。”
九禾心想,沈桀是苏止的属下。他要杀自己,莫非是苏止的意思?
可不对啊,苏止刚刚明明让沈桀救自己。况且这麽多人都知道自己是和苏止一同出来,若自己身死,师傅和梅姨定要去找苏止报仇。
要知道八荒六合,无人不忌惮医圣,也无人愿意得罪医圣。人生在世,谁都保不齐有个头疼脑热,谁会跟这世间医术最高的人过不去?
再者,若苏止要杀自己,那日为何还想出如此小儿科的方法整蛊自己?他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和自己并无大仇,为啥要取自己性命?
可既然不是苏止要杀自己,又会是谁呢?
刚刚承逸将自己交到这沈桀手上,他难道不知,若自己死了,承逸不会放过他……
九禾想,难道沈桀背後,还有别人?
这样想着,她问道:“你为什麽要杀我?”
沈桀没有答话。
九禾又道:“你既然要杀我,总要让我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麽,为何要死?”
“你没有做错什麽,”沈桀道,“你救了那麽多性命,我说过,你是好人。”
“既然如此,你不杀我,不就相当於救了更多的百姓?”九禾问。
“可惜,”沈桀道,“我不能让你透漏了白狐族的弱点。”
沈桀也要保护白狐族的弱点?
九禾心中一滞,脱口而出:“你也是白狐族的人?”
却没想到沈桀啐道:“本将军生是人族的人,死是人族的鬼,与那鬼怪狐精没半点关系。”
他说着,手中已抽出了一把短刀,在月光下格外耀目。
九禾心道不好,这沈桀竟是来真的!
她的力气早已在客栈的激战中就已经耗尽,又骑了半天的马,如今连站起来都十分困难,要如何反抗一个壮实的男子,何况这男子还是个常年领兵杀伐的将军?
九禾将手偷偷背在身後,想要从白玉葫芦里翻出自己出林前准备的迷药。
可一时间葫芦的盖子有些紧,她的手不住地抖着,竟然连打开盖的力气也没了。
沈桀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他的刀似乎下一秒就会划破自己的脖颈。
她想,师傅曾经说,他们修行中人,可以活千年万年。可他不知道自己会这麽不听话,逃出了林子。
她又想,若是知道自己只能活一百年,那为什麽要老老实实一直待在林中,为什麽不去尝试一些不同的事情,吃遍天下美食,走遍八荒六合,体验一下话本子里的情情爱爱?
可如今,她就要死了,再也没机会去做那些自己好奇的事情了……
等等!
她忽然想,她不能这样快放弃希望……她要拖延时间,说不定承逸或者白嬉打败了三暝,就会追上来了!
她想要往後退,可後背已经紧紧顶在石头上,石块锋利的棱角将她的背後的皮肤硌得生疼。
她大声质问:“你既是人族,为何要帮白狐族杀我?”
“我没帮白狐族,”沈桀竟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只是白狐族的弱点决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虽然没完全明白“他们”是谁,可九禾对沈桀的意图有了个大概的了解,连忙道:“我也不知道白狐族的弱点啊,即便我知道了我谁都不说不就行了,你没必要为了这个杀我啊!”
她又急道:“你此时杀我对自己有什麽好处,承逸已经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若他发现我死了,难道不会杀了你麽!”
沈桀的短刀已经贴上了九禾的脖子,那冰凉的触感让九禾打了一个激灵。他的手只需要轻轻一动,那寒刃就能挑破九禾脖子上的血管。
可他听到九禾的话,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
九禾正想着,难道这威胁管用了。
却只听沈桀竟“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似乎真的觉得九禾的话很有趣,他的笑声格外爽朗,震地旁边一棵枯树上的叶子纷纷落下。
九禾十分担心地感受着贴着自己脖颈的锋利的刀刃,那刀刃也随着他的笑声规律得上下轻微晃动着……
“你真的觉得承逸能杀得了我麽?”沈桀这样问。
九禾不解。
承逸修为不浅的,就在刚刚,他仅一剑就破了那三暝的织梦境。三暝可是白狐族一顶一的高手,即便是近千年修为的白嬉也说敌她不过的。
沈桀不过一个凡人,在神鬼林中九禾探过他的底子,即便是有一些武功底子,可对战承逸,那也天差地别,如同蝼蚁之於大树。
可他这是什麽意思?九禾这样想着,便问出来了。
沈桀冷笑:“承逸这麽高的修为,先帝又如何放心他与人族一起生活?”
“你是说……”九禾若有所思,喃喃道,“他曾经起誓不会伤害人族……”
沈桀狂笑:“哈哈哈哈,起誓?谁会相信狼妖的誓言!”
狼妖……九禾想,他一个小小的将军都敢在背後叫他狼妖……不知为何,九禾只觉得这个称呼太不顺耳。
而沈桀不打算再同她这样纠缠下去了,他这样笑着,握着刀的手作势就要用力挥下去…..
九禾绝望地闭上眼睛。
她想,难道今天真的要殒命於此?
忽然,沈桀的笑声戛然而止。
没有感受到预期的疼痛,九禾试探地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幕令九禾花容失色。
只见那沈桀双目圆睁,眼球里充满了血红色,他的嘴大张着,似乎想要说什麽,可却只能发出低低的嘶吼。
他的脖子被一只从後面伸出来的手紧紧地扼住。
九禾看着紧紧摁在沈桀脖子上的那几根手指,修长白皙,若不是沈桀那张已经窒息扭曲的形似厉鬼的脸就在自己眼前,她可能会觉得那手只是在抚琴。
那手指十分放松,就像是在拨动琴弦一般,抑或是捏着一块掉渣的豆沙酥一般。可其力量之大,似乎生生要将沈桀的脖子捏成两段。
九禾虽是医者,却也从没患者托着从脖子上掉下来的头颅去找她治病的,是以她也从没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她怕下一秒,沈桀的头就会被那只手从半截脖子上挤出来,她害怕地紧紧闭上眼。
随着“咚”的重物落地声,九禾感觉她脖子上的那个匕首似乎也被什麽力气扔到了远处,她忽然闻到一股巨大的血腥味。
难道沈桀的头真的从脖子上掉下来了?
九禾浑身都在战栗,光想想这个场景她都不敢睁开眼睛。
可她等了很久,四周一片寂静,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是谁救了她?她鼓足了勇气睁开眼睛。
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沈桀的头仍然在他的脖子上。可他一脸狰狞地横躺在自己身前,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身上没有血……
那是哪里来的血腥味儿呢?
九禾的目光越过沈桀,看到不远处,另外一个身体倒在地上。
正是刚刚那只手的主人!
“承逸!”九禾惊呼。
她不知道他怎麽了,他闭着眼睛,像是极度痛苦的样子,仰面倒在地上,也一动不动,像是昏过去了一样。
九禾连忙起身,跑至承逸身前。
那股子血腥味越来越重。
她蹲下来,藉着月光,看到承逸搭在胸前的手腕上,竟然已经有些血肉模糊!
这是怎麽了,为什麽流了这麽多血?九禾暗想,难道是刚刚和三暝打架时受了伤?
这样想着,她轻轻抬起他的手腕,习惯性地仔仔细细地观察。
他的手比九禾的大很多,腕骨却很精致,与手臂形成一个刚刚好的弧度。可此时,整个腕骨下与小臂的连接处布满了血淋淋的伤痕,个个深可见骨!
九禾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伤痕并不是利器划伤的。它们像是一个个细细的手镯,雕刻在承逸的腕上。再仔细看看,这些血手镯上还有密密麻麻如同草籽的花纹,一刀刀刻在骨头上。
九禾心疼地捧着承逸的手腕,仔仔细细地数着这些细镯般伤痕的数量。
“一,二,三,……十,十一……”一滴泪水从九禾的眼睛落下去,如同她的心,沉入了无尽的深渊。
神鬼林百年,她见过很多这样的伤痕。说实在的,和九禾曾经见过的相比,这算是很轻了,但却同样棘手。
这是狼毒藤造成的伤痕!
狼毒藤对狼族的伤害,如同火对人族的伤害。只需要一棵细细的狼毒藤嫩芽,便可以在狼族人的皮肤上烫出一个一指宽的伤口。这也是百年前,面对实力悬殊的狼族时,人族的杀手鐧。
九禾心中有一个不好的念头。
她将承逸的这一只手轻轻放回他的胸口,低头去检查他的另一只手。
果然,一模一样的血淋淋的伤口!
她又想去看他的脚腕。
可他穿着靴子,一时很难脱下来。若是他的双脚也被狼毒藤缚住,九禾想,那她贸然去脱他的靴子,他会不会很疼?
还没等她去脱,她已然看到,那些深红的印子已经渗出了他月白色乾净的靴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浓。
九禾的眼泪一颗接一颗,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她心中的怒意,也如同一团越来越旺的火球,灼烧着她的胸腔。
是谁,用这些狼毒藤缚住了承逸的四肢?
答案呼之欲出。
“先帝又如何放心他与人族一起生活?”
“起誓?谁会相信狼妖的誓言?”
沈桀的话犹如在耳。
九禾终於知道那未说完的是什麽了。
沈桀知道承逸无法杀他,是因为人族给承逸缚上了狼毒藤,一旦他伤害人类,便会断手断脚!
好歹毒……
什麽对月起誓!事实永远比传闻更血淋淋的残忍。
在人族眼里,狼族就是妖魔,是怪物,他们怎麽会信一个怪物的话!若想让他们放心,就要有实质性地措施。
那就是狼毒藤。
就像给一个人族套上精钢制作的手链脚镣,让他们在一群敌方军营毫无还手之力,可以任人蹂躏。
只有这样,人族才彻底对他放了心。
可是这样的残忍却不足为外人道也,他们也觉得这种事情传了出去,会引起普通民众的反感。出於对人族皇室脸面的维护,承逸手脚上的束缚便成了秘密,百年来,从没有人知道他为了狼族承受了些什麽。
於是在街头巷尾的传言中,无论是人族百姓嘴里,还是狼族百姓嘴里,亦或者任何一族的百姓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对他的赞同。
九禾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她想,他明明是这样厉害的一个人儿,即便是面对三暝都毫无畏惧,一剑破阵,却在面对弱小的人族时,毫无还手之力。如此被同族误会,被同伴嘲笑,只得默默忍受着天下对他的非议……
她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望着他的伤。
她想,她要赶紧为他治疗,若是耽误了,造成的伤害可能会是永久性地。
不过还好,她曾治疗过这样的伤口,对狼毒藤算是有些研究。
她从白玉葫芦中取出回春片塞在承逸嘴中,可止血丹在哪,金风玉露又在哪?
九禾慌乱地在白玉葫芦中扒拉着,里面的东西太多,她一时间什麽都找不到,於是气急败坏地将葫芦中的药材全都倒出来,摊了一地。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承逸不能有事,他不能有事……
*
承逸悠悠转醒。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沈桀用刀抵在九禾脖子上的一幕。
他知道自己的双手双脚皆被狼毒藤缚住,本不应该对沈桀做什麽的。可他顾不得什麽了,他要救她。
於是他便将沈桀从那里挪开了。
可是太疼了,就像是双手双脚被人用钝刀子一点一点锯开一样,他实在忍受不住,终於昏了过去。
甫一醒来,他竟然看到一个毛乎乎的小脑袋在眼前,都快要埋在他胸口里了。
他并不习惯这样近的距离,本能得想要躲开。
可鼻尖熟悉的味道,让他心下稍安。於是便不挣扎,只静静地看着她手中的动作。
只见她将有些黏稠的液体用小拇指一点一点抹在自己手腕的伤口处。那些黏稠的液体被涂上伤口之後,很快,那些无色无形攀附在承逸手腕上的狼毒藤就显出了原本的形状
承逸想,好奇怪,那些伤口现在竟一点都不疼了。
她的动作很轻,但是很痒,他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她。
但是真的很痒,他好不容易憋住,不笑出声。
九禾似乎还没有发现承逸已经醒了,她一边给他上药,嘴里还念念有词:“真是扮猪吃老虎,人族好阴险,好狠毒……”
承逸一秒破功,终於还是笑了出来。
他觉得真的很好笑。
修仙族群骂人族为“人彘”,彘就是猪猡的意思。而九禾自己就是人族,竟然也会这样骂自己的本族。神鬼林的生活,大概已经让她忘记了自己是个人。
还有,“扮猪吃老虎”原来是这个意思……
大概是没料到承逸已经醒了,忽然听到他的笑声,九禾吓了一跳,手也抖了一抖。
承逸被碰到了伤口,“哎呦”叫了一声。
九禾抬头他,惊喜道:“你醒了!”
承逸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她手上的动作,道:“谢谢你。”
“为何你要谢我?”九禾的眼睛垂下来,“明明应该我谢你的。为了救我你才受了这样严重的伤,我理应帮你料理这些伤口的。”
“没有什麽理应不理应的,”承逸柔声道,“你也不必谢我,本就是我带你出了神鬼林,若让你出了意外,医圣又岂会放过我……”
九禾笑了笑,又忽然想起了什麽,急急问道:“你赶走了那妖怪麽?还有白嬉,他怎麽样了?”
承逸挑起嘴角,问道:“你这麽担心他?这位白公子莫非真是你的情人?”
“你胡说什麽,”九禾又想起在客栈里那三暝怪里怪气的语气,只皱眉道,“白嬉就像小聂一样,是我的家人!”
“哦?”承逸不置可否地一笑,看她的眼神中似乎有些玩味。
九禾不太喜欢他的语气,也不喜欢他的表情,但她没心情理会。她只想知道白嬉到底怎麽样了。
她离开时,他已经有些脱力了……
九禾追问:“白嬉到底怎麽样了,有没有受伤?”
承逸摇头:“你放心吧,白嬉没事……不过三暝离开後,他也消失了,我不知道他的去向。”
九禾点点头,放下心来。她想,既然三暝没有伤到他,那凭白嬉的修为,应该可以平安回去神鬼林的。
只是九禾觉得奇怪,以白嬉的性子,竟然没有追过来,逼自己回林子……
还有,白嬉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得知自己遇险,又及时赶过来救下自己的呢?还是说,他从自己出林开始就一直跟着自己了?可是白嬉不应当出来的,不然他会很危险……
她又忽然想到了小聂,织梦境中小聂满脸是血的那一幕不停地在她脑海里回放着,她不知道小聂有没有平安地回到神鬼林中……
九禾叹了口气,喃喃道:“也不知小聂如今如何了……”
谁知承逸道:“我让戟非跟在後面了,他应该不会有事。”
九禾惊讶地看向承逸:“你怎麽没告诉我?”
承逸委屈道:“我本想跟你说的,可你早上好像不太想跟我说话。我後来交代完事情去找你,你已经去了村子……”
九禾有些尴尬…….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早上看他看入神的那件事。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麽了,跟中了什麽邪一样!谁知道他竟没睡着,被他看了笑话……那时候她躲他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听他说什麽话。
她在心里吐了吐舌头。
不过没想到他还挺细心的,竟让人去保护了小聂……怪不得好像一天都没看到戟非了……
知道他们都无事,九禾也就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谢谢你,”她冲着承逸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又道:“我现在帮你把这些狼毒藤拔出来吧。虽然我给你涂了些罂汁,但可能还是会有些疼,你忍一下……”
狼毒藤一旦缠在狼族人身体上,难以根除,要是硬往下拽,藤蔓的小触手会将血肉一起扯下来,所以狼毒藤对於狼族人来说,是噩梦般的存在。
但九禾是谁,她当然有办法把这些小触手剥离下来。
她这样说着,手里动作也没停下来。
承逸手腕上的狼毒藤已经都显出了原本的形状。她从白玉葫芦里掏出一把小剪刀,准备将那些小触手撬下来……
“慢着,”承逸忽然开口制止,“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不必了,我还是要带着这些狼毒藤的……”
九禾手中的动作顿住了。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问:“为何?这些狼毒藤,可是你们狼族的克星……”
承逸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问道:“你刚刚为何要骂人族?”
他眨了眨眼,嘴角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九禾不解他为何要问这个,只照实答道:“因为我气他们给你缚上了这些狼毒藤!”
承逸仍然笑着,淡淡道:“这不是人族给我缚上的。”
不是人族?
九禾惊愕:“不是人族?那是谁?”
难不成是他自己?
他法力高强,又是狼族的王子,除了令他为质的人族,她实在想不到谁还有这个能力。
“是伯父。”承逸垂下眼睛。
伯父?
九禾第一次从承逸嘴里听到这个称呼。
她反应了一下,犹豫道:“西狼王?”
传闻说承逸本是西狼王弟弟的儿子,因为西狼王不愿自己的两个儿子去到人族为质子,这才封了承逸为王子,送到了人族来。
“所以,为了人族能接受你,他亲手给你缚上了这些狼毒藤?”
九禾心中隐隐作痛。
她想,虎毒尚且不食子,西狼王自己也是狼族人,又怎会不知狼毒藤对狼族的伤害?但他却还是这样对待承逸,将他推向了人族……
不,承逸本就不是他的儿子!
西狼王也不是虎,是狼!
承逸看着脸色有些狰狞的九禾,笑道:“伯父在这些狼毒藤上施了些法术,只要我不伤害人族,甚至都不会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可是,”九禾问道,“你若被人族欺辱,难道也不能还手麽?”
承逸叹了口气,道:“人族与狼族实力本就过於悬殊,若伯父不这样,人族不会放心让我生活在京畿城的……”
“可…….”九禾本想说,那就不要生活在京畿城啊……可是她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是啊,她又怎麽不知道,若承逸不来人族为质,人族和狼族的战争就不会结束,就会死伤更多的民众,就不会有现在的一片祥和……
原来天下的苟且偷安,都是建立在自己眼前的这些密密麻麻的伤口上。
两人不再说话,天地间又回到了最初的一片寂静。九禾就这样定定地盯着这些伤口,心中五味杂陈。
“你不必为我难过,”承逸忽然道,“来人族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你为何要来人族?”九禾追问。
承逸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嘴角上还是挂着那个笑。
九禾等了一会儿,承逸还是没再说话。
他既不想说,她又何必问……九禾这样想着。
她便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
他既然不要她去除他手脚上的狼毒藤,她不做便是了……
九禾把原本握在手里的小剪刀又塞回了白玉葫芦里,只扯了些草药垫在狼毒藤和他的伤口之间,这样能让伤口长好前不再受二次伤害。
只是她心里越来越难受……
这不是承逸第一次不回答她的问题了……她不懂他为什麽有事情不愿意告诉自己。因为不信任,还是因为单纯地不想同自己说?
她心里渐渐滋生出些不同的情绪。
或是阴郁,甚至愤懑?九禾不知道。因为对她来说,这些情绪过於陌生。
在她有记忆的一百年来,她从未体验过这样复杂的心理变化。
然而,为什麽这些天来她会开始有这些陌生的情绪?九禾也这样问过自己。她实在不懂……她想,难道这也是变成普通人的副作用?
可还有一个问题她没有想到,就是为什麽单单对眼前这人产生这样的情绪;又为什麽,她会期望他跟自己分享他心里的事情?
如果她此时冷静下来,肯定会觉得自己的愤怒来得实在莫名其妙。他本没有义务要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但有时候,不可控制地,人的心就是会变得莫名其妙。
就像九禾竟然能感受到,当承逸问她为何这样担心白嬉时脸上那个笑容的背後,或许也有一丝丝的试探。
这些东西是九禾不太理解,也没办法解释的。或者可以这样说,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从没人能解释地清楚。
反正他不理她,她就生气了,不想跟他说话了。
她将他的靴子褪下,把裤腿挽起来,开始处理他脚腕上的伤。
他脚腕伤地更加严重,狼毒藤的数量也更加多。他的靴子和裤腿上都是血,四周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九禾想,他们在这荒山野岭中,这麽大的血腥味等会儿会不会把狼引来?她又嘲笑自己为什麽有这麽可笑的想法,承逸本身不就是狼麽?
对哦,那如果这血腥味引得承逸狼性发作了要吃掉自己怎麽办?
她又嘲笑自己,这怎麽可能,他还被狼毒藤缚着呢。
但是,九禾又想到,自己给他伤口上涂了罂汁啊,此时他不会感觉到疼了,所以狼毒藤此时没有威慑力……
可他是不会伤害自己的,九禾的心里有这样一个声音说道……
九禾脑子里就想着些有的没的,手上熟练地处理着伤口。
在这个四下无人荒芜一片的黑夜里,她是人,他是兽。他若想伤她,简直易如反掌,她应该要提防他的。
可是她没有……
或许是因为他救过她两次,或许是因为别的什麽。
她只是相信,他不会伤害她。
四周一片寂静,两人也相对无言。
月亮不知道何时躲了起来,东方的天蒙蒙亮了。
一个夜晚又过去了。
忽然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九禾皱着眉看天。她刚刚给承逸上了药,好不容易止住了血。这雨等会若是下大了,将伤口上的药都冲掉了,再流血可怎麽办。
她无奈,皱着眉站起身来,观查了一下四周,自言自语道:“得找个地方避雨……”
她瞥了一眼躺在不远处不知是生是死的沈桀,暗暗叹了口气。她想,便任他自生自灭去吧。
他想杀她,所以他即便是死了,她也没什麽可愧疚的;可他若是没死,她也没有高尚到要去救一个要杀自己的人。
更何况,她还要更重要的人要看顾......
还没等承逸反应过来,她已经将双手穿过他的腋下,使劲地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慢点,”承逸嚷道,“疼!”
九禾不理他,径自拽着他的领子,自己则转过身去,半蹲下身。承逸双脚上的伤口虽然感觉不到疼,但也同样使不上力气。没了支撑力,他的身体顷刻向着九禾的後背倒了上去。
“喂,你要干嘛?”承逸整个人只得趴在她背上,他感觉到身下,九禾的身体虽然娇弱瘦小,却很温暖,还有一股子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他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
九禾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承逸背了起来,向着自己刚刚感受到的那个方向走着。她的每一步都迈得十分艰辛,她想,承逸像一头猪一样重,自己刚刚走了两步,都觉得腰要被压断了,腿也已经打转了。
“九禾,你到底想干嘛……”承逸的语气已带上些无奈,和连他自己也没有感觉出来的,撒娇?
他不知道怎麽了,但好像九禾很久没有跟自己说话了,问她话也不回答。
也不知道为什麽,承逸竟然有些莫名的心虚。
九禾觉得他的声音在耳边格外吵,没好气地说:“当然找地方避雨啊,不然要被淋成落汤鸡麽?”
承逸不知道九禾为何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变得不太好了,直觉她可能生气了,但是自己什麽地方得罪她了?
承逸一头雾水,试探道:“你,生我气了麽?”
“我为什麽要生你气?”九禾不耐烦道。
“那你为什麽不理我?”
“我为什麽要理你?”九禾还是那个没好气的语气。
看,果然是生自己气了,承逸这样想……可是自己哪里得罪她了?刚刚不还好好的。
他说话变得小心翼翼:“我看,你大概背不动我……要不,我让自己轻一点?”
“你能让自己变轻?”九禾语气不善。
承逸犹豫道:“嗯……我手脚虽不能动,可法力还在啊……”
某人暴怒:“那你废这麽多话干嘛,赶紧变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