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究竟谁是那个被恶魔所诱,与它交易并掉入陷阱的叛徒?那是他们至今唯一无解的谜团。』
——摘自艾琳·奈亭格尔《精灵之翼(TheWingsofElves)》(1956)第十一章,p.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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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冬早晨,一股强烈的异样感漶漫过全身,我霎时惊醒。几乎是条件反射,又或是因为那恒常难以解释的直觉,还尚未适应窗外透进房内的光线,就自床上翻身而起,摸索着走出房间,到隔壁那扇贴着猎人和攻壳机动队海报的门前,侧头将耳朵贴近,倾听。
感受着地板的冰冷,我听见房内传来细微而模糊的啜泣声。
我低声道:「我进来了。」随後审慎地转动门把,极尽所能不弄出声响地走进房间内,绕到床边,低头望向连恩海被泪水沾湿的脸。
冬日微阳洒落其上,双眼还是闭着的,呼吸浅而不规律。她在睡梦中哭了,毫无自觉。并且,侧身蜷缩,像是渴望抱住什麽,用厚棉被包裹自己,只露出个头,婴孩似的。她的睡姿一向如此。
上一次见她在睡着时哭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说不定她曾在更多我无法触及的夜晚里这样流泪,身旁无人陪伴。光是想像就令我难以忍受。
我抽了数张卫生纸,蹲下并轻轻拭乾她的脸,过程中她却忽然眉头一紧,发出了个响亮的呜咽。泪水再度涌出,於她毫无元气的面容上奔流。下一秒,她缓慢睁开双眼,花了些时间将目光聚焦在我脸上。
「炀。」她哑声呼唤我的名字。
「炀。」她又说了一遍,混浊的双眼眨了眨,双颊透红,泪如雨下。
「早安。」我说,忙着擦乾那些涌泉似的泪。
她勉力用双臂撑起上身,轻轻拉开我的手,倾倒向前,头埋在我的肩上。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她泛着热的双唇,极为贴近我靠近颈部的皮肤,似要把火都注入我体内。
我压下慾念,轻柔地拍着她的背,问:「怎麽了?」
她半天不说话,只是将手臂环上我的脖颈,缓和着吐息,又不时吸鼻涕。
「怎麽了,海?」
我又问了一次,才发觉自己好久没有叫她「海」了。
她沉默良久,最後才轻声吐出几字:「我梦到你跳下去了。」
「什麽?」
「我刚才梦到,」她又开始抽噎,「日落的时候,我和你还有小佑——我们一起坐在某个海边的悬崖上,一起——一起看夕阳——」
「......然後呢?」我温和地问。
「然後,我当时就想......我真的真的很爱你们,能一起看美丽的夕阳,我好快乐。」她在我怀中不停颤抖,「真的好快乐,好幸福......但、但是......然後,你突然......」
「我怎麽了?」
「你突然转头对我笑,笑得很开心,然後......」她的嗓音几乎细不可闻:
「你突然跳下去了。跳下悬崖。我知道这只是梦,但是,但还是......」
恩海泪如雨下,我的棉质上衣逐渐被浸湿。
「嗯,那只是梦。」我柔声说,下巴轻抵着她的头顶。「这是现实,我在这里。」
她放开手,轻轻挣脱我,仰头与我互望。
这是恩海独有的眼神。即便在最脆弱的时候,她的瞳眸内都没有一丝柔弱,反而是倔强,执意,些许迷茫,与对眼前万物恒常的好奇。有时我都怀疑她心里住着个十初岁的小男孩。
那眼神里不属於小男孩的部分,则是巨大的晦暗,与令人难以忍受的孤独,而我无法填补。
恩海凝视我,伸手揉了揉我的乱发,指尖随之下滑到我的脸颊与下颔,轨迹宛若燃起流焰。这人根本不晓得,如今的她一惊一乍都能使我无比躁动。
「炀,你不用一直照顾我的。」她小声说。
「你这麽麻烦,我想不照顾你都不行。」我笑,「可能我上辈子欠你一大笔债吧。」
恩海默了会,後做出一副无可奈何又有些想笑的表情,至此,眼泪终於算是止住了。
「等下记得去洗洗脸。」
我拍拍她,起身准备离开,却忽然被她拉住衣摆,转头便对上她有些飘忽的视线。
「......炀,」恩海欲言又止,「你是不是......」
下一刻,我睁大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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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1960年,初春。英国伦敦,西敏市郊的山坡地。
那是一幢被当地居民称为「夜莺之家」(TheNightingaleHouse)的红砖造大房屋,独立於社区的其他住宅,被常绿藤蔓与庭院的各式植栽围绕盘生,充满古意与芳香,氛围静谧。居住於其内的,除了一位帮佣外,仅剩奈亭格尔家族的三位成员:祖母艾琳(Eileen),她的女儿蕾西(Lexie),以及蕾西那快满十二岁的儿子。据说他生性聪颖又好动,长得也奇异般漂亮,是周遭同龄孩子们钦羡的对象。
因艾琳身为跨世代知名作家的缘故,连带有着奈亭格尔家族神秘的背景,这一家人在地方上颇受关注。许多人因此得知,蕾西的丈夫安索(Ansel)与弟弟爱德华(Edward)长期在外地工作,艾琳则据说终身未嫁,仅在年轻於海外的东方国家旅行时有过一段浪漫的邂逅一一也是听街坊邻居所说。总之,两个女人算是一同拉拔了那男孩儿长大。
男孩初见那西装笔挺、深发色而俊美的男人自家里频繁进出,是从那年春天开始的。
他认得他,去年秋季他曾为了买到外婆最新一集的小说,在莱斯太太的书店前撞见过那个人。没错,打扮正式、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兴许二十几岁左右,五官隽刻得几乎不似人类,左手腕上始终戴着那支做工精巧的古铜色腕表,提着高级皮革公事包。
那日午後,伦敦方下过一场小雨,庭院的泥土被濡湿,空气中泛着青草与春雨的气味。男孩趴在二楼窗台上,透过被水珠模糊的玻璃,俯身望见男人按了门铃。门很快打开了,他随後便被帮佣姊姊领进屋内。
男孩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敲门声,外婆愉悦的呼唤声。他从窗台上跳下来,想要跑到外婆的书房时,那扇门刚好被关上。帮佣姊姊拉住他,请他不要打扰艾琳小姐与访客的交谈。
原先好奇不已的他大失所望,只好等了又等,期间看了两本书,还玩起庭院里的泥巴。待终於听到书房的门打开的声音时,天已经黑了,夜莺之家的大门两侧亮起昏黄灯光。男孩在廊前见男人走出书房,仰头便迎上他的目光。
「你好。」
「你好,」男人微笑,眼神里却无一丝笑意。「但愿我的来访没有打扰到你们。」
「不会。」男孩小心翼翼道:「你跟外婆都在聊什麽啊?」
「啊,那当然......」
男人说着,自西装口袋掏出一名片,弯下腰递给男孩,随後站起身。「......是关於她神奇的小说罗。」
男孩低头注视名片上的内容,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出版社」、「编辑」等等大字。他同时听见耳边传来男人的脚步声与话音,「那我们下次再见了。」
他猛地转身,男人俊朗的背影已消失在走廊另一侧。
男孩怔住半晌,目光重新回到手上那张有着精致纸纹的名片,视线聚焦於烫金的那名字,不自禁地喃喃念出。
「利维德・诺曼(LivedNor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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