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火之城 — 6|La Papesse

「恩海,可以下班了。」

「OK——」我回应小佑的舅舅——诚叔,同时也是TarotCoffeeRoasters的店主、我的老板的呼唤。洗了洗手,解下围裙,我走回员工专用小房间拿了包包後,跟值晚班的学姊韩雪道了声再见。

「掰啦,恩海。今天也是福利满满的夏弦day呢,我会连你的份继续好好盯着他看的。」韩雪眨了眨漂亮的大眼,小声说,「等等,咦——不会吧,他好像也要走了。」

「什麽?」我瞥向韩雪所说的那个今天也待了一个下午的人的方向。确实,映着傍晚的天色,他正整理收拾着手边的资料,貌似准备离开。

韩雪眯起眼睛,露出意味不明的笑。「看着收拾得有些仓促,他该不会是特意想跟你一起离开吧?有趣了。」

「不会吧......」我苦笑。

事实是,她说对了。兵藤夏弦在我步出店门後忽然出现在我身旁。

「嗨,」他说,声音一如印象中好听,带着细微的外国腔调。「可以叫你恩海吗?」

他今天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深蓝色牛仔裤与白色球鞋,肩背灰色书包,在微暗的天色里,整个人气质从容、洒脱而神秘。明明状似低调,我却难以抗拒的感受到强大的吸引力。

「......可以啊。」我勉强笑笑,「那我可以叫你夏弦吗?」

「当然。」

我们继续走着,一阵短暂沉默。「那个......对不起。」

「嗯?」

「上周我朋友......做了很失礼的举动,我代他向你道歉。」

上周四,炀面对着夏弦突如其来带有敌意的动作,让整个场面变得十分尴尬。即使事後他略为慌张的解释,那纯粹出於直觉,没有其他意思,似乎也只是雪上加霜。炀自己也说了,之前完全不认识夏弦这个人,那究竟他当时是出於什麽样的直觉,拉住我往後退?

夏弦语调轻快,似乎完全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不用道歉,我完全没关系的。你那位朋友,听说是叫邱炀?」

「是。他有时个性稍微冲了一点,所以——」

「不会,我觉得他是个温柔的人。」他说,侧脸沐浴在夕阳最後一点余晖里,神情令人猜不透。「对你尤其。」

我想说话,字句却忽然像水泥一样凝固在喉咙里。

「你那位叫佑良的朋友也是。他们两个都对你特别温柔。」夏弦淡淡的说,「你也把很多的温柔分给了他们,但跟他们两个给你的温柔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我试图拾起语言。「我——」

夏弦忽然迈开大步,走到我前面,转过身,对我投以凝视。逆着晦暗的昼夜交际之光,他整个人让我陷入目眩神迷的幻觉。异国城市。滨海公园。海上烟火。男孩——

「我们可以当朋友吗?」他问。

我眨眨眼。「什麽?」

「我可以和你当朋友吗?」他重复,眼神诚挚,又带了点别的什麽。

呆呆的望着夏弦,数秒之後,我爆出笑声。

换他困惑了。这麽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麽不镇定的表情出现在这个俊美神秘的男孩脸上,有些令人发噱的不协调。「那个......」

快笑出眼泪了。我揉揉眼睛,试图镇定。「你真的好有趣。」

「有趣?」

「嗯,你是个有趣的人。一开始有些难以接近,看起来年轻却态度老成,又对很多事情观察入微,但——」我微笑望着他。「真是难以形容,我觉得我似乎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

夏弦似乎有些怔住,有那麽一瞬,他身上神秘又诡谲的氛围消失了,他看起来就只是个普通人。帅气的混血少年。


我走到他面前,抬头望他。「好啊,当朋友吧。」

我们对视着彼此。半晌,他恢复了往常的镇定,整个人又像笼罩上一层阴影。一抹淡笑出现在他嘴角上。「恩海,你比想像中更让我惊讶。」

「想像中?」

「嗯,其实——」他转头望向蒙上暗影的天空,「我从很久以前就想和你当朋友了。」

「真的?」我感兴趣的追问,「很久以前,是多久以前?」

夏弦再度转过头来注视我,深邃的眼眸一如他背後的天空,微光闪烁。

「大概,」他的微笑勾人,语调轻柔: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

数不清已经梦见几次的场景。感觉是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有关於滨海公园里哭泣的男孩,以及古老欧式书房里的男人和头发花白的女人。不,这次的临场感比以前都强烈。夜晚,大概是过午夜。书房昏黄的灯光照在那年轻的男人上,他面容极为俊美,似乎不像人类,正平静的看着那年老的女人。她颓然坐在沙发椅上,原本应是青春美丽的脸孔如今布满皱纹,眼神空洞。房里似乎还有一人。看不见身影,但感觉到视线——

猛然抬头,惊醒。我脸朝下趴在书上睡着了。这里是平日课间时段的图书馆,没什麽人。炀坐在我对面,放下正抄写着的笔记,看着我,一脸凝重的表情。

「怎麽了?」他看得我有些不自在。

「你在流眼泪。」他说。「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什麽?」

我闻言伸手触摸脸颊,皱眉看着手上被那高盐分的体液沾湿。眼眶里还在不断分泌同样的液体,滴下,落在木质桌面上。我忽然想起了什麽,大惊,一手抓起那本刚才被我当作枕头的书,确认它没有被玷污。没有。我松了一口气。

「还好吧?」炀倾身向前,像是要研究电路构造一样,仔细看我的脸,靠得很近。「干嘛反应这麽大?」

「啊,因为这本是从家教学生家里借来的,我不能——」我怔住,炀认真又略微忧郁的清澈眼眸中映出了我的脸。恍惚间,我想起那个酒醉後的早晨,我的四肢缠绕他的身体——

「那个,炀。」

「怎麽?」

我退开几寸距离,别过头。这是什麽感觉?「......你别靠那麽近。」

他顿住,「你......」

我拿起书遮住自己的脸。事到如今对於这人我还能有什麽想法?

又想起在酒吧那晚他说出的那句「你好美」,混乱极了。说不定他当时是在说我身後挂着的摆饰好美,以他的过去纪录来说的确有可能。甚至在大一的舞会上,我这辈子最用力尝试打扮、穿了一件美丽的白色蕾丝长洋装和高跟鞋的时候,他看到也仅仅是说一句「不错,但你头发又翘了」。

越想越气。我从书本後闷闷的开口:「炀。」

「什麽?」

「我知道我们讨论过这件事很多次了,但是,」我从书缘露出眼睛盯着他。「你确定你真的,真的不是同性恋——」

他从鼻孔喷了一口气,「那你也应该要知道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是。」

「但是,你知道的,性倾向是一个连续光谱。」我小声说,「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双性恋,也就是原始值在光谱中央,只是会根据你对同性或异性的慾望程度而偏向光谱某侧。所以,意思是,你也有可能是偏同的双——」

「目前来说我可以断定自己是异。」炀的声调平板。「好了,到此为止。」

「你怎麽判断的?」我问,「你没交过男友也没交过女友,记忆中你会看的黄色东西也就只有我国中时在你房间翻到的那一本,还有——」

「你再说一个字,」炀从齿缝挤出声音。「我保证我会把你那本宝贝的借来的书当场撕烂。」

我立刻闭上嘴巴。接下来的时间,炀写着笔记不再说话,我知道他其实没有真的生气,於是也继续读着那本书。

最近一次的家教课,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问了世臣能不能向他借上次看到的那本小说看。刚好他也看完了,问过爸爸後,便爽快的借给我。

书名是『骸骨之崖』,作者是半世纪以前风靡全球奇幻界、被称为「迷幻夜莺」的知名英国女性作家艾琳·奈亭格尔。书名乍听之下有些惊悚,不过故事构筑了庞大细致的世界观,描写生动的角色,辅以浅白而机趣横生的流畅文字,使她笔下大多数作品除了成人喜爱,也广受像世臣那样的儿童族群欢迎。

这些都是世臣的爸爸,一个戴着眼镜、温文的中年男人,以与外表不符的兴奋语气告诉我的。他很高兴我对他的奇幻小说收藏有兴趣,还领我到那传说中的书房。

「夜莺她还有其他很多本作品,我这里全都有。」世臣爸爸看似骄傲的步入那间布置典雅舒适的书房,带我欣赏藏书,边说着:「这本骸骨之崖其实是系列作的第一集,一共有五部曲,每本之间剧情其实不是连贯的,但是共享一个平行时空,角色也都穿插着出现,而这系列的巅峰,同时也是迷幻夜莺写作生涯的巅峰,就是1960年推出的,完结的第五部曲——咦?」

「怎麽了吗?」我趣味盎然地研究着架上满满的书,随口问道。

「哎呀?」世臣爸爸在其中一个靠窗的书柜前停下,正查看其中一层书架。「那本不见了。」

「您是说......」

「就是那系列最高杰作的第五部曲。」世臣爸爸盯着书架,「只有那一本不见,其他都还在......怎麽会不见了呢?还想说要借整个系列给老师你看呢......」

「啊,不用不用。」我赶紧说,「这一本就够了,谢谢您这麽大方。」

「那好吧,不客气。」他转过来,朝我微笑。「等会去问问看世臣,说不定是他拿走了......但我记得他没看那麽快啊......总之,就先这样吧。」

「谢谢您。」

我此刻於是拿着这本书,在图书馆里细细咀嚼文字。

艾琳·奈亭格尔——夜莺所写的故事,有种让我彷佛真的要坠入她笔下世界中的奇异感觉。我那被称为「学者」的病,那诅咒,让我自以为已经几乎饱览了书的宇宙,但这本书给我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是模糊又明晰的熟悉感。

那天,我读完了那个故事。翻过最後一页时,我的目光停留在与封底相连的那一页。已经泛黄的纸张留了大半空白,仅在那页纸中央印有一行极短小的字句。

“Iburn.”。我燃烧。这是什麽意思?

我随即想起睡着之前,翻开书本第一页时,与封面相连那页也写着一行字。那是多数书本里作者都常会留下的句子。

“Forbeloved,Chung-Hong.”

是作者要将书本献给的人。是中文名字这点,十分让人在意。可以想见,这名字对这个被称为夜莺的女人来说,十分重要。

正沉浸在思绪中,桌上炀的手机震动起来。我看着他接起电话,对话听不出什麽端倪,但他脸上血色逐渐褪尽。

电话挂断。他望向我,开口,声音平静而渺微。

「我妈被送到医院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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