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集。渡狼篇、始》
下午四点是中学打扫时间,她和同侪一人一手垃圾袋,正有说有笑地朝校内角隅的子母车走去。
她们聊的无非是同侪间的耳语八卦,亦或是昨日上漫画店借的修仙小说,虽剧情如阿嬷的裹脚布般又臭又长,但总能在一些段子上找到可以吐槽的点。
然而聊得正起劲时,後方突然有人叫住她──
「冉小雪,你弟弟昏倒在走廊上了!」
冉小雪充耳不闻,用力将手上的垃圾袋甩进子母车。
「喂,冉小雪,你弟弟──」
「她知道了啦,等一下就过去。」同学帮她回应,来通报的人才罢休离去。
冉小雪扭开水龙头洗手,嘴里喃喃抱怨:「等一下我也不想过去……」
「不好吧,去看一下啦,毕竟是你弟弟呀。」
同学在一旁开释,但冉小雪并未被说服,反而甩乾手上的水珠,迳自往教室方向走。
「我去了也不能干嘛,学校会帮他叫救护车。」她冷冷地说。
「可是你不跟着救护车去医院,放学後还是得去吧。」
冉小雪听了戛然止步。她看着前方因弟弟晕倒而乱糟糟的场景,重重叹了口气。
「那就看能逃避多久就逃避多久。」她静伫原地,远观鼻腔流血、不省人事的弟弟被抬上担架,送上闪着红光的救护车。
随车的人大概是某处室的师长,只见他与弟弟的导师简单说了几句话後,坐上救护车。几乎是关门的瞬间,鸣笛声响起,令人焦躁的索命声让冉小雪不自觉摀住耳朵,快步逃离穿堂。
放学才是恶梦的开始。
冉小雪刚走到校门就被母亲逮住,接着一阵恶骂临头──
「你刚刚去哪了,你为什麽没有跟小夏一起去医院!」
她被一把揪住头发,吃疼哀叫:「很痛耶!我还有课要上啊,现在去也行吧!」
「课!课有你弟弟的性命重要吗!」
母亲歇斯底里地大吼引来其他学生及家长的注目。冉小雪被投来的视线螫得羞愤,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你话可以好好说,不需要像疯婆子一样抓着我的头发,搞得我像老爸在大陆包的二奶──」
母亲听了气急,伸脚一勾,她便脚软屈膝,直直往地下跪去。
膝盖大概是破皮了,一股刺痛与钝疼感袭来,冉小雪俯首看着满是尘土的运动裤,虽狼狈不堪,仍倔强不掉半滴泪。
「我死都不会签同意书。」她使劲想挣脱母亲的桎梏,可拉扯了半天还是被拽得死紧,使她忍不住将事昭告天下,高声喊:「我就是不愿意捐肝给冉小夏!」
「我养你还要听你说这种任性话,早知如此,你出生时我就掐死你了!」母亲句句狠话,把自己的女儿说得一文不值。
冉小雪被半推半拖,押向街旁等候的计程车。见大势已去,她索性扯笑回嘴:「哈,没错,你当初就该这样做!我也不用天天跑医院,就为了捐肾、捐骨髓、捐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给你的好儿子!」
她被重重掼了一巴掌,直往打开门的计程车後座摔进去。母亲大力地将她往里边推,随後上车。
「麻烦协明医院。」母亲淡定的语气彷佛刚才的闹剧只是错觉。
原本跪在座椅上的冉小雪看见窗外街景开始移动,便捂着发红的脸颊卸下书包,不发一语地坐好。
随着窗外景色不停向後消逝,冉小雪的心跟着沉了。
她很委屈,但没人愿意听她心里的苦楚。妈妈希冀儿子安好,奶奶祈望长孙早日康复,就连她传了封讯息给远在大陆经商的爸爸,得来的都只是一句「你是姊姊,多担待一点。」的冷淡屁话。
自冉小夏患病以来,她的世界逐渐崩解。第一次捐骨髓时,她觉得新奇,国外的电影或是国内的乡土剧常有这种洒狗血剧情,因此她想到没想,同意书就签了。
只是有第一次,便有後面的好几次。为了弟弟冉小夏,她一连做了五次抽骨髓的手术。前两回都没什麽太大的後遗症,直至第三次,冉小雪捐完的隔天,腰背酸痛到下不了床,且持续了一个星期。
她好不容易才拿到排球校队的正式球员资格,第一场区域初赛就这样硬生生地从指间溜走。
冉小雪曾有埋怨,认为医师是否仗着她还年轻,多捐几次无妨就拼命抽。但事实证明是冉小夏病体时好时坏的关系,实在怪不得尽心尽力的医护人员。
第四回,在术前连续五日施打白血球生长激素的过程中,冉小雪开始出现重感冒的症状,反覆的发烧、恶心想吐,一下床便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不过为了弟弟,她仍是硬着头皮,把抽骨髓的手术做完。
截至目前,冉小雪还能忍,毕竟是自己的至亲,他们姊弟又是手连手、心连心的双胞胎,情分比一般手足深厚。一直到冉小夏的病情急转直下的那天,她才见识到这样的黑暗其实没完没了。
冉小夏从送抵急诊到住进加护病房,只有短短的十分钟,主治医师简单稳住他的生命徵象,随即沉重走出ICU大门,和家属提出一个能暂时解套的方法──
急性肾脏病变,建议换肾。
这个器捐者是谁,答案呼之欲出。冉小雪的天崩地裂便是由此开始。
「虽然小雪是未成年,但双胞胎是最能匹配不排斥的吧?」她听到母亲抓住医师的袍袖,泣问。
「请医生一定要救救我金孙,我就他一个孙子,我只剩他一个男孙而已……」奶奶更是演出常使阿嬷泪满襟的戏码,求医生无论用什麽手段方法,一定要救回她的乖孙。
她一辈子都记得医师无可奈何转过来看着自己的眼神,有怜悯、有唏嘘,甚至带点讥讽,那神情就像是轻笑她命不好,生在这种重男轻女的家庭。
「冉太太,我记得令嫒是排球校队,一旦器捐,她的身体会再也不适合这种激烈的运动。」
医师冷静地宣告她的运动生涯即将拉下帷幕。
「不要,我好不容易成为正式球员!」她从高一拚搏到现在,如今却要为了弟弟的病付诸流水。
「你闭嘴!」母亲听了,龇牙咧嘴地朝她一吼,「小夏是你弟弟,你居然为了一个排球说这种没血没泪的话!」
「我已经做很多了!只要医生说小夏需要骨髓,我哪一次拒绝?再辛苦我都捐了,难道还不够尽心尽力?」冉小雪不甘示弱,据理力争。
母亲一对瞪大如铜铃的眼死死盯着她,激动地狠拍胸脯,气急说:「小夏住院的这段期间你有来顾吗?还不是放学後就急着去练球,你自己扪心自问,你有心吗!」
奶奶在一旁跟着附和,活像唱双簧的一对宝,越讲越让旁人觉得她大不孝。
冉小雪心知辩不过两老,医师又劝不住口无遮拦的家属,她当下压力巨大,深恐自己会被拉进手术室里强行就范,赶紧趁隙转身,一路狂奔到离医院最近的派出所。
她当时向柜台的值班人员说:「有人逼我卖肾!」
冉小雪惊慌失措的模样加上耸动的说法,确实惊动了派出所员警,原以为是黑市器官买卖这种大案子,警察绷紧神经不敢大意,立刻请她进所里详述,没想到母亲後脚冲进来解释,员警发现是一般家庭争吵後,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她最终被母亲以夸张的三跪九叩法逼上架,乖乖回医院签了那张器捐同意书。
回想至此,计程车已停在车来车往的医院门口。冉小雪跟着母亲下车,全程不发一语,乘上电梯来到冉小夏的病房。
那是一间六人健保房,里面闹哄哄的。冉小雪下意识瞥了母亲的侧脸一眼,果不然,她皱起眉头,不甚满意地走去护理站。
见母亲前去理论,冉小雪先行进入病房。弟弟的床被安排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床边吊点滴的支架上还挂有一张左手禁治疗的警告标语,而被紧急送至医院的冉小夏此刻正好整以暇地靠在前端升起的病床上,无聊地玩着手指。
半晌,他隐约感觉有人看着自己,便抬头瞄了一眼,方好对上冉小雪投来的视线。
「你来啦。」
冉小雪卸下肩上书包,冷淡应了句:「我能不来吗。」
「你没从後门逃回家喔?」冉小夏小心翼翼拉起横过胸膛的点滴管,按了搁在床边的遥控,电动病床开始缓缓下降。
冉小雪冷笑一声,「除非能逃到世界尽头,不然我怎麽逃都会被抓回来。」
「如果世界有尽头,我们现在就去吧。」冉小夏拍拍枕头,佯装病恹恹地躺着。
「别开玩笑──」
「我认真的。」冉小夏倏地牵上她的手,紧紧握着,「要是哪天你真的找到尽头在哪,拜托带我去。」
冉小雪静静凝视着弟弟那张过於苍白憔悴的脸庞,一股恼火急迸,正想断然拒绝,却发现冉小夏戛然松手,而身後,母亲人已走进诊疗帘内。
她赶忙退开,找个不碍动线的角隅站着。
「小夏,你还好吗?这里有点吵,我已经请护士小姐帮你换成两人房了。」
冉小夏只是点头没吭半点声,母亲便自顾自地满脸心疼接着说:「等一下我会跟主治医师谈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快点动手术……」
就这麽一句,冉小雪已经听不下去,迳自掀开布帘一角,走出病房。
从来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即便是世人号称心灵相通的双胞胎弟弟,也只是在推托逃避,尽讲一些末日说、因果论,装作自己不在乎、不怕死,到头来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还是自己。
冉小雪脚步虚浮走在病房廊上,晃眼间,她看见冉小夏的主治医师快步地从彼端走来,刹时内心的恐惧与厌恶油然而生,她脚底一转,转进连接两栋楼的中央走廊,逃避移植手术的纷扰。
「你怎麽还不去死。」冉小雪边走嘴巴边碎念,凝於眼眦的泪水跟着不争气地往下掉,「我怎麽还不能死……」
赌气之下,冉小雪不自觉愈走愈疾,待发现周身渐暗,空气渐冷,怎麽也走不到尽头时,倏地有人由後将她拥入怀中,她落入一堵温暖的环抱。
冉小雪不知来者何人,只得僵在原地不敢妄动。
「不要哭。」
耳畔传来熟稔的嗓音,引她侧目探望,一张肖似冉小夏的侧颜映入眼底。
「不要哭。」他转过头看着冉小雪,眼神满是心疼,抬起的指腹抚过她的脸颊,哑着嗓再道:「不要哭,小雪……不要哭。」
男人顶着冉小夏的颜,字字句句却说得锥心泣血。
「你才是……干嘛哭呢?」要器捐卖健康的是她,他流什麽泪啊?
男人轻眨眼帘,泪珠便婆娑而下,恰好落在冉小雪的颜颊。
「你不要死,我不会让你死。」酷似冉小夏的男人将她身子扳正,捧着她的脸庞,喃喃再道:「即便是掏心续命,为了你,我──」
男人後话未完,冉小雪便感觉自己手上多了个温热黏腻的东西。她低头一瞧,是一颗血淋淋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