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明瑜生长的环境并非是富丽堂皇的楼宇，不过是街边随处可见的住宅里其中一幢——再往里头，早几年是摆设陈旧的客厅，近两载是他的卧房。空间不大，但回避一人事物犹能喘息却绰绰有余。
又不过，他的呼吸要放得极轻，轻得一扇门外的人听不着，他们才会转头就暂忘还有那麽一个孩子在房中，从伊始还会捂住整颗头，耳不听为净，至如今外面的动静再吵嚷他也无动於衷。
未想起时，连他偶尔都会忘却某些驳杂不纯的童年与己身曾产生面目可憎的忿怨，可一回到相同的情境，池明瑜的破碎和不完整才真正赤裸，而越发醒目。
屋子里有人在，站楼道就能听到大门背後一阵破裂的震颤。
打开门，他如常地脱下鞋，在置进鞋柜後，有道女声以着嘶哑、疲惫的口吻，说：「你过来。」
池明瑜依言走近。
一地碎成细小块状的玻璃片大抵出自客厅几上的茶杯，桌脚有揉皱的卫生纸、抝痕明显的广告传单，像是卷作纸筒用力捶打过後变形的模样，手机及手机壳是分离的，它们掉落在地上，没有人去拾起，因此本不在这个位置上的东西，在人为的作弄下被安於不合适的地方。他垂目盯着，带着种难能言表的沉静。
一般这样的时候，他不会去思索她今天遭遇到什麽，而对於他接下来要经历的，只持永不明说的沉默。什麽都不想也是煎熬的，他站定了自己，就已费力无比。
所以他没有问「你怎麽了」或者「发生什麽事」。
这个人是他的母亲，也曾真心疼惜过，後来冷落、无心力顾及，谄媚补偿，恶言相向。
他记得。
又怎麽可能呼救。
她抬手理了理紊乱的长发，满面泪痕反覆湿了乾、乾了湿，在微上年纪的脸孔遗留刺眼的脆弱，许是哭得太多，嘴唇发乾，双眼肿胀，原来她有还说得上漂亮的双眼皮，然而这一刻仅能看见一片浮肿，没有光彩的眸子全是失神和落魄，她看向哪里都会稍稍蹙起眉，泪水又一通争先恐後地盈斥在眼眶，她欲扯出一个笑，但她把自己的脸哭僵了啊，她倏地歛回表情，低声吐息。
她是一个女人，未与他结为连理就诞下年轻的生命；她拥有他，却不能拥有自己。
再与别的人结合过，试图蒙蔽她十月逐夕怀胎所要担起的责任，在被他人印记覆盖过後能够消失无踪。她晓得。晓得，而耐不住悔怨。
捡拾不起自己，这样的生活，她还要陪着儿子过。
「妈妈没有办法了，你之前那个叔叔带着妈妈的钱跑了，他讲得对我们有多好，实际上只是想骗我的钱。」
她说。逐渐哽咽地。
「你是不是也觉得妈妈很没用？连想找个伴都会被骗，现在那个叔叔没有了，我要怎麽过？你要怎麽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个人怎麽办？」
斗大的泪珠扑簌簌地掉，她手背一抹眼，糊湿视野，看不清他的脸。
「你不说话是对我失望吗？我告诉你，如果我走了，你就完了，你一个人过不下去啦。如果你没有了妈妈，你没有这个家……」
「你跟那个人一样，遇到事情都不沟通、不讲话，冷漠，自私……你对我失望？我对你才失望。」
「你们都不知道我有多辛苦，我做得那麽辛苦都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结果你们没有一个感激我，还嫌东嫌西。」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都躲在房间偷听我们说话？做这麽贱的事，以後也好不到哪里去。」
「冷血的人哪会有人爱，你就跟我一样孤孤单单一辈子好了，反正你这种个性的人，不会有人喜欢啦。」
女人嗤了声，轻笑着说：「池明瑜，姓氏也跟我不同，个性也跟我差很多，我当初就应该去堕胎，你爸爸也不在，生下来都是我在养，白花我的钱。生一个赔钱货花我的钱，你知不知道没有你我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她脱口而出的话不是剑，不是致命的毒药，不是杀人无形的利器。
他觉得，这是她实在一个人过不下去。
只此，不再有更多。
自顾不暇的母亲不会有余力照护儿女，他咽下久居喉头不落的唾沫，稍嫌冷淡地见完一场歇斯底里的独角戏，停驻一会，然後步回他的单间。说是他的，但是登记房产的名字压根没有他全名一笔一划，在人檐下，要背负的代价……暂且，他还能不起波澜地看待完这一切。
章谋清楚他过的是什麽生活，池明瑜同样明白对方偶有乏力时候不是他的过错。
正如他亦有。如相互纠缠，算不清白谁欠谁更深。
……他忽然确信了今夜这出乏人问津的闹剧在得不到回应的情状下她会感觉受伤，而後以另一种不被他所理解可合乎她宣泄习惯的方式，淋漓尽致地、彷佛自揭疮疤还洒上盐，爽快地拆撤妆饰用的缝线，为血肉模糊感到剧烈的痛，她完全有能力这样做——虽没有必要，其实也徒劳无功。
「没有你，我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但凡有他在，因为有他在，有这麽一个存在是无法被救赎的。
他要用什麽来还：笑容？快乐？幸福？
池明瑜不想进退，於是就不进不退地把自己搁在那样的循环里。
他听见有人的愿望是希冀他幸福快乐，多笑一些。
他拿手指去将唇角勾了一勾。说过新年快乐，剩的是要幸福。
最後，他关上灯，房里黑暗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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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沉闷的一个章回，算是在池明瑜家庭层面多写上一笔具体、明确的描述，先前没有特意着写类似的篇幅，今天将它做了场面的呈现。
字数不及两千，之後会再逐渐增幅。
……各位，十二月的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