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麽找到一个似乎不想被找到的人?
卫维坐进一辆丰田Altis副驾驶座,这辆银灰色轿车,省油耐操好养又满街有,很适合她这种想找人又不想被发现她在跟踪的人。
才刚上车,放好早餐,驾驶座的金发男就放下书,告诉她:
「你知道吗?一滴眼泪的重量约为十五毫克,一般人一生大概会流一个浴缸这麽多的泪水。」
她看着对方,沉思片刻,点点头。「我把它存在记忆库了,下次缺水时希望我记得这个。」
金发男子比了个赞。「她今天早上还没出门,接下来她是你的了,有需要再找我吧。」说完,把书、水瓶放入包包,便下车离开。
「OK!」她应着,边挪身到驾驶座。
这个小案子的委托人是来自罗善时──只不过这家伙才是一直被委托的标的,但这是後话──因为他担心他的大嫂会想不开。
起因於几日前,卫维买了一本八卦杂志,并把罗家的内容传给罗善时,没两天,他就担心起他大嫂。
「卫维,」这个罗善时,是个中英混血儿,喊她的名,听起来总是像喂喂。「我现在只能靠你了。我大嫂不回我,她从来都不曾不回我!我那些在大宅的哥哥们也没看我讯息,陈卫校又不理我,我也不敢问我大哥,我很怕我大嫂想不开。你至少去帮我看看她好不好嘛。」
「诡异万分地。」她说。
她听见罗善时低声复诵她的话,又问:「怎麽?」
「你担心你大哥的老婆。」
「……欸欸!你这人怎麽思想邪恶。我觉得我大嫂一直有点忧郁,现在又有八卦新闻,难道不严重吗?」
「事态严重地。」她回。
她听见罗善时在电话另一端用英语哇啦哇啦叫嚷着,他闷哼了一声,才说:「给我欠着啦。」
「贪财。」她又补了一句。「所费不赀地。」
「好啦好啦!」中英混血儿嚷嚷。「所费不赀是很贵很贵的意思!我知道!这还是我从你口中学到的第一个成语。」
「科科。」
「好像我有更好的方式让自己一贫如洗似的。」罗善时嘀咕。
「魅力十足地。」
「又怎样?」
「我超爱你用英文句型夹带中文成语。」她说完还给他一个飞吻。
罗善时又哇啦哇啦鬼吼一阵才挂断电话。
身为长期接受罗治贤委托、看顾罗家那些孩子们的事务所成员之一,卫维当然知道陈卫校和罗家现在在忙什麽,毕竟那件事比八卦绯闻严重多了,但既然那件事已在陈卫校的掌握中,她也就有闲暇赚点外快。
查找对象:陈楷英。
她知道长相、也有电话、住所地址、车牌号码,应该很简单,打几通电话,几小时完成,毕竟一个没出过社会、长期在豪门大户里生存的富太太能去哪儿呢?
信用卡、签帐卡没有近期使用的纪录。护照显示未出国。
她先假装是贵妇百货精品柜员,打电话通知罗太太限量款柏金包已经到货了,要不要帮她保留?一个中年妇女告诉她罗太太不在家。
用一样的步数打到陈楷英手机,电话没人接。
她再装出非常有教养的腔调和口音,打到陈楷英娘家,说要开同学会确认出席意愿。陈楷英没回娘家。
她再次拨到罗家,用着类似的话术,这次换男人的声音告诉她楷英不在。请问什麽时候方便再打来呢?男人挂了电话。
罗善地不喜欢被问老婆行踪?或者罗善地不知道老婆行踪?
嗯嗯嗯。
卫维觉得有点需要担心了。
她开车到罗家附近,那是栋豪宅,一户一梯厅,每户百坪大小,这样的保全不会让她调监视器录影画面的。
她看四周,隔壁商家、对街七层楼华厦、便利店,最後选择了华夏。有简单的方法和困难的方法,她总是会先选简单的方法。
拿起帆布包,下车走进华夏,警卫是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一靠近就闻得到烟味,很好。
她转了转肩膀,走近对方,警卫警觉看了她一眼,看似想拿出访客登记簿。
「大哥!你好!」她送出一个超级亲切的笑,一边自包包内拿出烟,打开烟盖,抖了几下,抖出一根烟,邀请警卫享用。「打个商量。」
警卫抽取一根。「有什麽事?」
她抬起手挥动手指,请对方附耳过来,对方真的倾身向前。
「我老板娘,怀疑老板包二奶,把情妇养在那栋。」她压低声音说着,说完用下巴点向那栋豪宅。
警卫点点头。「男人有钱就会做怪。」
她也跟着感叹。「当初成立公司的钱,还是我老板娘出的。」
「切!忘恩负义。」
「还说呢,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说完拿出打火机帮对方点烟。
警卫哈了一口烟,又吐出。「男人会出轨都是惯犯啦,狗改不了吃屎!」
「这次有证据的话,我老板娘打算离婚。」
「记得钱要分好。」
「当然。」她认同。「大哥,有没有监视器,我只要看就好,看那栋楼的进出,不会拿走,只是确认,好让老板娘可以抓奸。」
「只看就好?」警卫问。
「只看就好。」她做出童子军的手势。
警卫无可无不可的耸耸肩,让她看监视器录影画面。
於是在烟雾弥漫的警卫室一角,她看完近几天的录影画面,拜科技之赐,现在硬碟容量很大,短期内的画面都还在;感谢地狭人稠之现况,豪宅和华夏只隔一条不大的街,画面都还算清晰。
找到八卦杂志出刊那天,快转、快转、快转,她看到陈楷英穿着T恤牛仔裤外出,只提着一个笼子,徒步离开。
她眯眼细看──鸟笼?带鸟散步?
而後她怎麽倍数播放,都没再看到陈楷英的身影。不论进出,连类似的身形、车牌都没有。
「找到没?」警卫滑过椅子问她。
「有。」她也切了一声。「渣男跟婊子。」
「叫你老板娘要壮士断碗啦!下一个男人会更好!」
卫维想了想警卫用的成语,点点头,跟警卫道谢,而後开车离开。
她在周遭寻找商旅、宠物用品店,最後在一家宠物用品店问到陈楷英买了饲料、鸟笼、玩具、站架。
店员告诉她,照片中的女人那天买了很多东西,因为东西太多太大件,还坐计程车离开。是走路来吗?她问。店员不是很确认,想了想,但觉得是,因为那时才刚开店,就看她远远走来,对了!没错!应该是走路来的。店员说。又给她看购买明细清单,并希望她赶快找到姊姊,不要因为姊妹俩都爱上同一个男人就这样吵架反目成仇,害得姊姊离家出走,姊妹情永远比男人重要。
卫维决定守在宠物用品店附近,她猜想,人在慌忙中,要买齐所有东西的可能性低,毕竟大脑总会决定紧急优先顺序,一定会有顺序次重但必要的品项被疏漏。
比方说,鸟尿垫?鸟零食?如果鸟真的需要那种东西的话。
等了一天,终於在她想找陈卫校用手机定位找人之前,陈楷英出现了。
陈楷英进店、出店,而後徒步离开。
卫维抓起帆布包,一路步行尾随,看着陈楷英走进一间以出租套房为主的公寓里。
她环顾四周,选了转角可以查看公寓大门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在便利店内,买了水、黑咖啡,戴上耳机,支着头,守望。
隔日,她随陈楷英的脚步,到了一间茶店。她在远处拍下店名,而後整了整装,取出帆布包内的口香糖消除一夜无眠的口臭,进店後在陈楷英的欢迎光临之下落坐,点了一壶茶一盘手工饼乾。
卫维不喜欢意外,凡事总会确认再确认,她不想在之後意外地发现那公寓只是陈楷英临时借宿一晚、在茶店只是帮忙代班一天,於是她商请金发男帮忙轮班监视、喝茶,连续三天後,她先拍了公寓的门牌照片,在喝究竟玫瑰果茶时用手机录下店主教陈楷英冲茶的影片,而後传给罗善时交差,结案。
要怎麽找到一个似乎不想被找到的人?
对自己来说,卫维心想,易如反掌地。
□
一大早的,楷英坐在私家房车内,开车的是婆婆的司机,目的地是将她送往罗家在阳明山的大宅。
对所有罗家人,她或许都能狠下心,唯独对她的婆婆,她不能如此狠心。不只是因为婆婆是对她最好的罗家人,也曾是罗家里最悲伤的女人。
错过婆婆一次来电,那日在店里,她迟疑片刻,终於还是接听第二通。
她阮囊羞涩,不想请假,於是告诉婆婆只能一起吃早餐;她顾忌近日的八卦风波,婆婆可能不想外出,是以便同意让司机定点接送。
想起远在英国的罗七都来讯安慰她,她想,连罗家外面的、远在国外的孩子都知道这件事,那婆婆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她的公公是个多情种,外面有许多女人,除了婆婆生的四个孩子,公公还认领外头四个女人生的四个儿女。
花心是种遗传吗?那为什麽罗家其他孩子不是这样?
她想起公公是独生子、而罗家孩子似乎只有罗大大是爷爷养大的,还是这花心来自教养?
她想起在美国那两年,罗大大身边常常跟着一个长相老实的男子,甚至有时约会时,那人权充司机、偶尔也会在邻桌等候、抑或在他俩行进间随後跟着。
「欸!」有次她忍不住。「那个刘聿明没别的事好做吗?」
罗大大笑了一下。「他在工作。」
「嗯哼,我以为他的工作是帮你念书。」
「不只念书。」
她那时仰望罗大大的侧脸,他似笑非笑,倒是很习惯被跟着,而她因为别扭,除了前两次到他的居所外,其余时刻,宁愿待在自己租赁的小阁楼,才不想要有个路人甲在一旁张罗看管照护,而罗大大也彷若喜欢在她的地方窝着,尽管他不只一次嘲笑她的地方真是拥挤。
思绪游走至此,她蓦然想起那张在昏黄桌灯旁,专心组装呱呱手工模型的脸。
他专注而欢愉,彷佛她的作品是件稀世珍宝,而他像个从未获得餍足的小男孩,对着设计给小孩子玩的益智组装玩具爱不释手,每一个组立步骤都如此小心谨慎,仔细研究着,像是处在最幸福的玩乐世界里,忘了时间,是以她後来只是凝视他,看着他那偶尔微笑、笑出酒窝的侧脸。
那是夹杂着自己的作品备受肯定、以及挖掘出他充满童心而真实的那面貌的双重感动,她想,在那一刻,她爱罗大大。
而那样的罗大大在婚後渐渐消失,变成一个常常应酬带着酒气、烟味、脂粉味回家的男人。
上山的路弯了又弯,不久,车子停在大宅院子,她下车,环视这质朴清幽的罗家大宅。
比起罗大大爷爷家那富丽堂皇的房子,华丽显摆,各种硬体均是昂贵物品;罗家大宅比较像低调藏富的正统豪门应有的居所,遗世独立又细致典雅。
但这两处她都讨厌,甚至,连她和罗大大一起住的房子她也不太喜欢,过大的住所,只是让孤单更显寂寥。
「早安,少夫人!」管家夏先生在她下车那一刻,已开门等候。
她一直觉得这称呼很古怪,但仍如往常般,并未抗议,只是顺从地被引导至起居室,而婆婆已等在那里。
她的婆婆是个气质高雅的贵妇,相貌温婉,衣装总是简约得宜,大多时候都是一脸平和,但相识之初,婆婆并不是这样的。
她刚嫁入罗家时,对这位婆婆的印象是少言,眉心总是纠结,目光忧郁,对罗四罗善信有股可怕的依赖与控制慾,但随着近年婆婆渐渐扩大生活圈、研究精油、打高尔夫球,那脸上的抑郁与苦楚已慢慢消退,化为一股淡然。
她一直不解,婆婆对於婚姻,究竟在忍受什麽?竟任自己陷在与其他四个女人共享丈夫的困境中,这样的婚姻怎能幸存,怎能在这样的状态下幸存?抑或者,没有幸存,只是以悲愤为食、以泪水佐餐,这样不甘心不放手地过着日子?
那样的婆婆,简直是面镜子,看着婆婆,彷佛照映出她的未来,是以她每每随罗大大到大宅,总有股难以呼吸的苦楚,花心如罗大大,是否未来会像公公一样众多情人在外,而她甚至连一个孩子都没有,至少婆婆还有四个。
後期的婆婆,会邀她到俱乐部做精油SPA,约她到高尔夫球场陪打,但她兴趣缺缺,多半婉而拒之。
她在起居室落座,桌上有精巧的三明治和茶点,婆婆已经喝起早餐茶,她看着婆婆拎着杯子的手,或许是过分敏感,发现婆婆的指间竟也是一圈白。
她惊愕地抬起头,放下杯子的婆婆也望着她,似是感应什麽,也望向她的左手。
「妈。」她礼貌打着招呼。
「楷英。」婆婆微笑。「这几天出了一点事,没有第一时间找你聊聊。」
她想起通讯软体内近日安静异常的罗家群组,或许是在处理那则相关的八卦?
她摇摇头,问着婆婆的身体状况,婆婆说还好,也反问她,又说起近日竣工的基金会新大楼,已开始招募社工,就要陆续收容受虐儿了,问她有没有意愿到基金会帮忙?
婆婆何以要若无其事的说这些呢?不是看到她手上的戒痕了吗?婆婆自己不也摘下那枚象徵痛苦枷锁的婚戒了吗?为何仍要装作什麽事情都没发生?还是这是豪门的表面社交?就算客厅有大象,也彷佛当作不存在,得要优雅地绕道而过?
见她似乎没什麽食慾,只象徵性的吃了几口,婆婆问道,要不要散步?她点点头,两人便在院子里的石径漫步着。
「楷英,」没多久,婆婆便开口。「这几年来,辛苦你了。」
她没回答,只是跟着婆婆的步伐,维持并肩的速度,走着。
「有没有孩子,并不重要──」婆婆又说。
她在心里打断婆婆,想着,这几年来,婆婆也是她传宗接代压力来源的一环,只是用她比较能忍受一点的方式──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而这话,如果婆婆早点说,会不会有所不同?
「──重要的是你自己。」
她拧着眉,依然没有回答。
「这些年,我终於了解,对於婚姻,我只能掌握一半,而那一半,就是我自己。」婆婆顿了一下。「做自己、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她停步,婆婆感觉到她,亦止住脚步。
「爱有无限可能性,但如果不爱自己,爱便毫无可能性。」婆婆跟着又说。
她感觉自己的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婆婆只是看着前方,没有看她。
「身为母亲,但我并不想替自己的儿子说话;人都该为自己负责,善地也是大人了。」婆婆淡然说着。「我也不会劝你什麽,今天只是单纯请你来听我说说话。」
她扬手抹去泪。
「这几年,罗家没有正确待你,妈跟你说声对不起。」婆婆轻声的说。
她怎麽可以──又怎麽可能,去苛责一个曾比她更痛苦的女人没注意到她的痛苦?
她无法。
噢!
她抹掉泪水,一股冲动,她抱住婆婆。
她的婆婆似乎被她吓到,好一阵子只是僵硬地站着不动。
「傻妈妈。」她不禁说着。而後拍拍婆婆的背。
她的婆婆,笨拙地,回抱她、轻轻拍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