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繾綣一點厄 — 9-3 韓羿琳

放学回家後,我看到了与昔日相比,身形相差甚钜的继父,他瘦骨嶙峋、面容憔悴,一股与生气截然不同的乌烟瘴气正笼罩在他的全身上下,死缠不散。

也许是他身体日渐衰落的缘故,他已经整整半年没有再对我动粗了。

继父所经营的小公司当年因投资失败而倒闭,现在是因为卖掉了之前住的房子才得以在这栋简陋的公寓里继续生活着,但继父从此就一蹶不振,垂头搨翼地虚度这些日子,什麽事都不做,就连烟和酒也几乎不碰,就只是这样望着我所看不见的事物发呆着。

继父底下的影子就好像活物一样,时而蠕动,时而扩展,彷佛就是这些东西将继父变成这副枯木死灰般的状态。

也许就让他保持这样就好……

就让他以这个样子走到人生的末路,对我来说大概是最好的了。

这就是我内心所期盼的。

我所期盼的……

我……真的是这麽想的吗?

这股躁动的心情是怎麽回事?

难道,我其实还想挽回我失去的东西吗?那个……我认为再也无法夺回的东西。

我再度看向了继父一眼,我瞬间就在内心决定了某件事。

我不会让他这麽好过的!

「爸爸。」

我真有那麽一股预感,假如我一直没有叫他的话,那他是不是会就这样模模糊糊地死去。毕竟我从出门到回来处理好事情,整整快两个小时他都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完全没动过。

不过看到他失去灵魂的目光因为什麽而缓缓移动的时候,我才确信了他还活着。

「……你有煮饭啊?」

继父明明这段时间几乎没有闭眼,却还是有些睡眼惺忪的样子缓缓撑起了身体。「这是……?」他会这麽惊讶也许不是因为我久违地做了晚餐,而是他眼前的那些菜,大概是勾起了回忆,那些在母亲去世时一同被尘封着的美好回忆。

放了玉米笋的白菜卤、三杯鸡、做得比较甜的红烧鱼……继父的视线在横扫这些料理的同时,瞳孔就像是扫过火柴盒一样,瞬间光采了起来。

我将盛好的白饭连同筷子一起递给继父。

「……」

继父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後才伸出手品尝那些菜。

每道菜在吃进嘴里的片刻,他都会刻意放慢咀嚼的速度,并且垂低眼神,像是在暗忖什麽一样,随即脸上的表情又会产生一点点微妙的变化。

每一口,都是那麽细心地品尝。

我的手顺着裙子後面向下滑,很自然地坐在了继父身旁。

「虽然没有妈妈做得好吃,不过我会慢慢进步的。」

我对继父投以坚定的目光,随即莞尔一笑。

他默默地将碗筷放回桌上,然後──

「对不起!羿琳!」

他跪下了。

连同以往的尊严都舍弃掉,用着後悔万般的诚恳语气,低头乞求着我的原谅。

看着继父久梦初醒的模样,我内心所想的是,既然现在要道歉的话,为何当初不愿意及时停手,而是现在才来後悔?

但内心的这些气话很快就被继父这副折腾得不成人的模样给消去了。

继父也是,在当初与母亲相爱的当下,接受了伴随母亲而去的我们姐妹俩,尤其是姐姐那庞大的医药费,他不但没有因此待我们不薄,反倒是甘之如饴的样子对我们付出和母亲同等的爱。

虽然说这些无法抵销继父对我做的那些事,但我无法对「过去的继父」视若无睹。

温柔体贴的继父、失控迁怒的继父,这两种截然不同性格的人,都是我如今仅存的家人。

假如,我没有遇见罗彦叡学长,我大概也还继续活在交叠的阴影之下吧。

他那份无私的付出,我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需要的东西,如果每个人都能这样对待周遭的人的话,那麽爱就能无线循环,让世界再减少一点痛苦了。

这是罗彦叡学长教会我的,也是我想挽回继父的理由。

而且,如果没有那曾经的音容笑貌,也许我也没能有这般决心。

我想再看一次,爸爸那时候的──令人感到温暖的笑容。

「没事的,爸爸。」

我欠身扶起了他,如今的肢体接触并不再令我感到厌烦与害怕,因为他此时的拥抱,让我回想起了我那早已遗忘的「父亲」。

他将我紧紧地抱在了他的胸口,那巨大的手掌比起以往,更加柔和地在我头发上来回抚摸,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逐渐平缓,就和我的内心一样。

即使不字斟句酌地说明我也能明白,心意相通的一瞬间是怎麽回事。

是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能传达的事情。

回来了……我的父亲回来了。

我们之间那千丝万缕,如同锁链交织而成的隔阂,在我们心跳声一致的同时被化解开来了。

「羿琳,爸爸会去找工作,重新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他夹杂着歉意,富含深情的柔和嗓音,使我瞬间红了眼眶。

我甚至觉得,此时的他比当初还要温柔。

我在他准备缓缓松手之际,再度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宛如深怕再度从我身边离开一样。

「──嗯,最喜欢爸爸了。」

在这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了身旁有股风吹过,明明门都关上了,这狭小的客厅为何会吹起一阵风呢?

「对了,羿琳。」

「嗯?」因为脸上沾满泪水有些令人害羞,所以我没有从父亲的肩膀上离开。

父亲噤若寒蝉,僵硬了许久。

是有什麽事情瞒着我?还是有什麽内心话难以启齿吗?

为了消除内心的慌乱,我用手迅速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推开身体的同时抬起头来,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同时脸颊也残留着比我更浓厚的两行热泪,甚至还在下巴处滴落着。

他缓缓伸出手指着我所煮的一道料理:「羿琳,你妈妈煮的三杯鸡,没有你做的咸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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