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起了变化。不过客观来说,在这种尴尬时刻,任何变化都应当称得上好事。至少它成功打破静置数月的僵局,重新布置欧罗巴斯与我的关系——虽然我那没用的「主观」始终处於离线状态,根本无所谓客观与不客观。
总之,相较稍早那段难以搭话的时期,这两个半月来我们的关系,明显好转了许多。甚至,如果我没理解错,就目前我们这状态,似乎还勉强称得上......热络?
首先,复活节假期是一切的转机。若是你们稍有印象,打从那天久违的晨练之後,欧罗巴斯总算愿意主动与我交谈。他不再躲在阴暗角落,伪装成一盆举着拒绝沟通木牌的忧郁植栽。
後来的日子里,他甚至时常主动提点我任何事——最近我的精神实在差得可以,稍没注意就在课堂上打起盹来——多亏欧罗巴斯的协助,无论是戳我脊椎迫我清醒,或直接告诉连题目都没听清的我正确解答(真不晓得他何时背的公式),都确实让我成功逃脱几次训话。
回家後,他也会愉悦地炫耀近期在网路上看到的新鲜事物。(3C成瘾症,记得吧?)譬如,他正一头热的枪战游戏,他是如何以高端手法,突破重重防线取下敌军首级,带领团队迎向胜利之类的。
虽然我对这类打打杀杀的拟真游戏,实在不敢兴趣,也强烈质疑这家伙将血腥特效开至极致的用心。但看见那双舒展开来的眉眼,以及久违的笑靥,我时常就这麽撑住头颅呆望着,久久无法回神。
截至目前为止,听上去都是挺好的转变。但不晓得什麽缘故,这样的热络相处,却老是给我一种不寻常的危机感——我无法描摹这种感受,或许只是我多虑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欧罗巴斯似乎又试图隐匿什麽消息,或者计画。我不晓得。
所以,我只能告诉自己:必须看着他,最好时刻盯着他,以免......他突然之间不告而别。
然而,首先不告而别的,却是小东西。
有天晨练回来,我气喘吁吁地开了门,只见房间里一片沉静。窗帘被风吹着高高扬起,没人迎我一声轻柔叫唤。我皱眉放下书包,环视四周,只见窗台上的食盆空了大半,不见那身黑色皮毛的踪影。
这时的我还没多想,只认为小东西又趁着我们不注意,跑去屋子其他地方蹓达了——这事过去发生几次,倒也不算新奇——所以我只是重新添满饲料,保持房门敞开,想着牠就如往常一样,稍晚便会自己回来。
只是从那天之後,窗台的食盆再没被动过。
那几天,我寻遍了屋里所有角落,包括你想的到,或想不到的任何地方。阁楼,储藏间,房梁上,落地钟後的缝隙,厨房橱柜,甚至是木头地板底下的封闭夹层。诸如此类。只差没拆了沙发和床铺底座,瞧瞧牠是否钻进那严丝合缝的海绵堆里。
当然,你或许会说牠可能只是逃了出去,奔向牠的清新草皮,至今还活得好好的,指不定还结交到一些可爱的猫朋友......是的,我无法否认这样的可能性。但我就是抑制不住悲观。我害怕牠正被困在某个无法逃脱的角落,孤伶伶等着我的救援;害怕就在我存乎一丝侥幸之时,牠仍怀抱着我势必找到牠的期待,拖着逐渐失温的躯体孤单死去。
可惜,无论我如何查找,恳求珍妮佛和玛莉莲协同搜索,或拿着手机里的相片询问周遭邻里,这些天来依然寻无所获。
有天半夜,我自梦中惊醒。
那是一个糟糕不过的梦。梦里,小东西被扒了丝绒般的皮毛,平铺在广大的足球场地上。顶上天空艳红似血,太阳悬荡在空中像是一团黑色火球,看台上满是黑压压的人头。无数张陌生脸庞一语不发的打量我,轮廓如镶嵌上去深刻冷硬。
我赤足站在球网前,脚下湿软微紮的触感尤其清晰,我於是不自在地撅起脚趾。时间彷佛也是黏腻的,强烈不安感在我的趾间及心脏躁动。我抬起头,跟前站了一个体型高大的牛人,牠高举着一团腥腻的红,厉声质问我:既然担了守门的职务,为何不好好护住球?
我深吸一气,从紊乱中惊醒,迟迟无法平复心情。良久後,我才颤巍巍地屈起两脚,将头埋进膝间......缺发睡眠造成的疲乏,小东西失踪导致的困顿,预言般的不详噩梦,种种因素无不困扰着我。我的脑袋一团混乱,什麽也没法想。像是站在濒临崩溃的悬崖,进退维谷,不知从何逃脱。
「都过几天了,你也该消停点。」黑暗中,一个声音不耐地说道。
我抬头,欧罗巴斯坐在我的书桌前。由於房间没有点灯,街上的光也被窗帘所遮蔽,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寂静中,传来阵阵规律的喀啦声响。
「你总有一堆理由折磨自己,千奇百怪的。你该明白,这完全不符合自然效益。人类生命周期如此短暂,来往过客却多不胜数。你不见得记着每张脸,更无法阻止他们前行的脚步,纠结於一段情感纯粹是自找麻烦而已,何况——那不过是一只猫。」
他的语气平淡,手里不停按压钢珠笔。虽然他的声调听不出情绪,我却能从中察觉他的焦躁......当然,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是,或许你说的没错。但牠不该只是一只猫。」我压低嗓音强调,「小东西是我们的夥伴。」
话毕,喀啦声也停了。当我几乎以为房里终於只余下我时,黑暗中又传来了一声冷笑。「呵,夥伴。」欧罗巴斯轻挑地重复道,「真为你遗憾,泰勒。半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的幼稚烂漫。」
......幼稚烂漫?
好极了。我知道自己万万不该冲他撒气,也不应要求一个魔鬼存有人性。但我实在受不了他这副无关紧要的模样,太伤人感情。好似所有有限生命站在永恒的灵魂面前,都仅仅是一块不名一文的肉。
所以,我实在难以抑制我的愤怒。
「真令人不敢置信,欧罗巴斯,别说你真不感到难过。即便只是一丁点......你心里也没半点舍不得?」我告诉自己必须冷静。虽知如此,话语却像是有自我意识似的,不断从我的嘴里蹦跳出去。
我甚至没来得及意识夹杂文字间的颤抖。「你照顾了牠半年,朝夕相处,牠平时最爱、最依赖的也是你......如果,如果有天我们不再见面,你是不是也像对待小东西一样,不感到半点遗憾及感伤?」
好吧,说到这儿,我也不确定自己想问出个怎样的答案了。反正这几天我的脑袋就没正常运转过,也不明白自己究柢纠结些什麽,更不懂为何我会说出这些话。
彷佛,被牵引了似的。
「是,当然,不然呢?」欧罗巴斯哂笑道,他站了起身,丢开了手里的东西。随即一阵凉风吹来,翻卷起了窗帘一角。「泰勒休斯,我不晓得你究竟误会了什麽,又是什麽让你高估了自己——请别忘了,在我眼里,你『也』只是一个人类。」
此刻街灯是冷调的,如同为他拂照了一层流光般的银纱。他的嘴角高高扬起,似乎正讽笑我问了一个何其愚蠢的问题。「还有,尊敬的魔术师先生,请谨记,这将是你最後一次冒犯我。」他刻意放缓语速说。而後头也不回的,穿透门板隐身而去。
数分钟後,我惊觉额头竟缀满了冷汗。
这时我才忽然意识到,欧罗巴斯不是人类,更不会是我的夥伴。即便相较起其他恶魔,他的脾气几乎称得上良善,但这终究是表象。脱了那层儒雅的皮,他依然是千万年前,那个以斩杀低阶种族为乐的恶魔。没有有限的年岁,注定他永远无法理解生命的脆弱与可贵。
说到底。待在这儿的只是一个恶魔,一个我从来都不应打交道的对象。这是我早该铭刻在心的道理。只是,当这个认知再度血淋淋地摊开在我眼前时,我才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凉。
以及,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