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沈律言独自躺在榻上。他在夜里常会感到胸闷窒碍,因此鲜少安稳入睡。忽然,他察觉有人在一旁坐了下来。他迅速睁开眼,先是觉得自己在作梦,直到惊觉真是沈岳红──猛然一僵。
沈岳红轻轻压住他的肩膀,示意他无须起身。
「律言,一切可好?」
「师叔待我很好,多谢父亲关心。」
沈岳红的眼眸温和,却有意无意带有威仪之色,他淡然道:「我会在这待上几天,直到你沈师叔回来。」边说,他扫过四周,看见几罐空瓶,眉头微微一蹙,「你师叔没少喝酒。」
「师叔……很喜欢酒。可是其他师叔师伯都说不可沾染荤腥酒慾。」
「你师叔……是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沈岳红微微偏头,神色看不太出来喜怒哀乐,「不过,她是疼你的。」
沈律言也不清楚是不是这样。念头一转,他又想起取名字的事,扭捏了一下,小心翼翼问出口:「父亲可有替谁取过名字?」
「为何这样问?」
沈律言忽然有点紧张,「……好奇问问。」
沈岳红顿了顿,他极少和沈律言相处,眼下倒是不知该说什麽才好,既然沈律言有此一问,他就说了:「我年少时下山历练,曾结交一知心好友,并答应他──倘若来日他後继有人,我会为他的孩子取名。」
没想到沈岳红会跟他聊天,沈律言直直盯着对方,移不开目光。
「他姓『云』,他的孩子,我想取作『尘寰』。」
「云……尘寰?」
沈岳红淡然一笑,搭配俊美容颜,堪称风华绝代,「天下之大,山川之广,我们有幸相遇在这尘寰。既是至交,我盼望他的孩子有朝一日也能与你一同俯瞰世间百态。」沈岳红边说,边从腰间解下一个他随身携带的铃铛缀饰,它以白玉做成,红色系绳末端绑着一小撮白毛,似是种动物毛发。
细细一看,在铃铛上头刻着一朵云,云朵下方便是小小的「尘寰」两字。
「可惜了,我未能将这礼送出去。」
沈律言认真凝望那个铃铛,「父亲,此物……可否送我?」他从来不曾开口要求什麽。今日,是头一遭。
沈岳红眼眸低垂似在思索,尔後将铃铛递出,放到了沈律言的掌心,「也罢,你便收着吧。」顿了顿,他将手放在沈律言的发顶,轻声道:「律言,你长大了,也是个好孩子,倘若你母亲知晓,定然深感欣慰。」
沈律言缓缓睁大眼睛,父子俩许久没有这样看着对方。一股酸涩涌上心头,他努力忍住,不让沈岳红看见自己的狼狈。
***
因为沈岳红在的缘故,沈律言不大敢光明正大去见小狐妖,他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小心翼翼前往山泉处,却没有看到小狐妖的踪影。不知牠是否也对沈岳红心有警惕,故不敢轻易出现,唯一证明牠来过的证据便是装在叶中包起的「山果汁」。
沈律言捧起,喝了下去。
不经意间,他瞥见地上的血渍。虽然被擦过,但血渗入泥地之後本就难以清除痕迹,加上小狐妖来去匆忙,所以没弄乾净。
沈律言皱起秀眉,他不清楚弄山果汁有何凶险,次次都让小狐妖受伤。可是说也无奈,就算他有意愿帮忙,却力不从心。他的学理比同辈强上许多,但功力薄弱。一来是自打出生的身体孱弱,众师叔伯顾及他身体,不敢让他太过劳累,二来是沈岳红繁忙,没空多理会,给予他指导。
思及此,沈律言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回到云起时,发现沈岳红在榻上入定,简直像变成一尊精致人像,动也未动。沈律言不敢打扰他,就在屋内做着每日该做的功课。
沈俪离开後过了数日,直到第七日深夜,沈岳红都没有清醒迹象。
沈律言翻阅沈俪留在屋中的书籍,忽然传来一个声响,沈律言扬眸乍见沈岳红的面色变得极为惨白,白皙额侧冒出滴滴冷汗,神色痛苦。沈律言连忙靠了过去,却不敢轻易叫喊──万一受到惊扰出了差错,沈岳红有可能受到极大内创。他十分担心,不知如何是好。
沈岳红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劲,沈律言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父亲……」
这一轻喊,沈岳红睁开眼睛,一瞬间的四目相视让沈律言浑身产生一股极为刺骨的恶寒,他脚软瘫倒在地,目光却无法移开。
一双沉黑眼眸中隐隐透出狠戾无情──他从未见过沈岳红露出这种眼神,完全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父亲。
沈岳红一个眨眼,眸中泛起清明之色,方才那抹狠戾被尽数掩盖,恢复成以往的清冷面孔。他忽然一掌摀上嘴,鲜血从指缝渗出,轻咳一声之後,他语带虚弱道:「律言,离我远一点……」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加快脚步往门口走去,在离开之前,背对着怔愣的沈律言叮嘱:「好好待着……无须担心,你师叔应当快回来了……」
当夜,沈律言犯病了。他吐了大口大口的血,五脏六腑好似被狠狠翻搅过,他瘫软在地上,在失去意识之前──隐约觉得有个重物压在自己胸前,可惜他还未来得及看清,便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件毯子。屋内乾净整齐,未有骇人血迹──恍若昨天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但沈律言清楚感觉自己的气息极虚,嘴中还有血腥味。
父亲似是走火入魔,自己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每每他以为自己走到尽头了,那感觉来得很快,虽然痛苦,却也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可是,他总活了下来。
外头忽然传来瓷器碰地破碎的声音,沈律言吃力地往外头望去,见不着人影,他深深吐息几次,总算提起劲下床,扶着东西走出去──他看见了倒卧在地的沈俪,她一身丝白长衣染血,佩剑流光插在一个贴有咒符及捆索的浅麻布袋上,像是在禁锢何物。
「师叔──!」
沈律言慌忙靠近,无奈小小身子虚弱,把人翻正就费了全身力气。他胡乱包紮沈俪的伤处,接着坐在一旁心急如焚等候。他不懂药理,也无法靠自身离开千里峰去求助,只得暗自盼望沈俪能撑过这次劫难。
过没多久,沈律言因气息虚弱又逐渐陷入昏迷。迷糊之中,他貌似看见屋内走进一人,来不及确认,就陷入另一场不知何时醒来的噩梦。
「律言、律言──?」
恍惚听见有人在喊,沈律言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沈俪已然醒来,温热手掌贴在他的额前,惨白神色带有关切之意。
「师叔……」他下意识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沈俪,完全忘了赤壁派训之一便是男女授受不亲,「我好怕师叔会死……」
沈俪一怔,接着拍拍他的背,轻声道:「放心,我不是短命的命数。」
沈律言蓦然松开手,默默垂下头,「师叔去了哪里……」
沈俪心想不好再瞒他,况且是一件好事,便说了:「我以前云游时遇过一批蛟龙,这种异兽是上古盘古龙族的後代分脉之一,血中含有纯净灵气,虽无法媲美那些远古异兽,却也有奇效。我想用牠的内丹做药引……必可补足你先天气衰,甚至可能脱胎换骨。这次靠着运气──我抓到了一只落单的蛟龙。」
闻言,沈律言内心五味杂陈。
光看沈俪倒在地上气力耗尽的濒死模样,他就算对异兽的认识不深,也明白这相当危险,随时可能丧命。
他没想到──沈俪为了他,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律言,三年之後,我定会让你回到赤壁派,做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弟子。」
此时,沈律言想起他初次见到沈俪,对方的淡漠态度,还说他能活过十岁便算幸运。如今沈俪的神色跟当初并无太大差异,彼此却系起了无形的羁绊。
日後,沈律言每每独自回到已然荒废无人居住的云起时,均会想起沈俪完成了给他的承诺。
可赔上了她自己。
不知可否有怨,又是否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