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回到家，一打开门，温煜朗就看见已经回家的温澄和抱枕、画匣与皮包同坐在沙发上，面对着兀自播放电影的电视，声音调得很小，要很安静很专心才能听见那些对白和音乐。茶几右侧放了一个有狗狗图案的马克杯，和一个装满笔的敞开的笔袋，左侧则放了一叠改好的基本设计考卷，最上面一张考卷白色纸面上几个红色叉叉分散错落，连字写得龙飞凤舞的班级姓名栏位也有，温澄把那一行就在栏位下方注意事项中的「标准字」三个字圈起，写下「以後要看清楚题目！」并扣了两分。在这之间还有一些等待批改的卷子。温煜朗一看就知道温澄是特意等他，太明显了。温澄通常都在书房里工作的。
听见大门传来动静，温澄立刻将手上的作业停下，眼神殷殷转向，伸出手到一半又缩回，最後还是拿起了杯子，「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你吃过饭了吗？」温煜朗一边脱掉脚上的白色高筒帆布鞋一边问道。拎着鞋後跟打开鞋柜，他从只放了寥寥数双鞋子的鞋柜里拿出他的拖鞋穿上。拖鞋是白底缀着灰蓝色细直条纹样式的。
「吃过了。你和朋友在外面吃饭啊？吃了什麽？」
温煜朗走向沙发，温澄连忙把包包和画匣拿走放到地上。
「我们吃火锅。是同学。我朋友去补习了。」是说许兴奕应该不会承认他们是朋友吧，只会说他们是竞争对手。那个傲娇鬼。温煜朗也把书包搁在地上，蹬掉了拖鞋坐上沙发，接着把两只脚也放上去。他的袜子是银杏叶色的，没有其他图案。
温澄弯起嘴角笑了一下，目光回到考卷上，喝了口温水，游移的视线心不在焉，「和同学一起吃饭感觉怎麽样？」
「很普通吧。」温煜朗扒着扶手弯腰从书包里捞出手机，「‧‧‧‧‧‧有一个好人。」
「好人？」温澄索性也把双脚从地板上抬起放到沙发上，调整了下姿势朝向温煜朗，一边拿起旁边的方形抱枕搂在怀里，姿态透露出「你多说点，我会听」的意思，还有隐隐约约的紧张。
天知道他收到温煜朗的Line讯息说要和同学一起玩时，他可是又高兴又忐忑不安。这是第一次温煜朗给他传这种消息。
温煜朗把手机放到桌面上，抱着膝盖点了下头，「平常我们没什麽交集，今天他突然跑来问我放学要不要一起逛逛，我问他为什麽找我，他说，因为新生训练的时候我坐在他旁边。奇怪的人，但是人很不错。」
温澄轻轻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像是欣慰。
「大概就这样吧，我跟其他人也没怎麽讲话，几乎只有跟他聊。」
「如果他们又邀你，你还会跟他们一起玩吗？」
「会吧。」
温澄轻轻「噢」了一声，脸上浮出浅浅的笑，彷佛松了口气的样子。
温煜朗按亮手机萤幕，没有打开什麽软体，只是盯着萤幕看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按掉。他在长窄而一片漆黑的萤幕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有点模糊，因此看不太清楚脸上此刻的表情，「如果在学校遇到什麽事情的话，我会告诉你。」他对温澄笑了下，「没事我就先回房间了。」
「嗯。」
提起书包从沙发上起身，温煜朗走向楼梯，温澄继续批改考卷。又一个没看清楚注意事项的。
回到房间，温煜朗抓着手机趴倒在床上，再次按亮萤幕，点开霓虹色调的社交软体。他在搜寻栏位上打上一串英文加数字的组合，点入搜寻结果。
这是关诚谅的帐号，公开的，头像照片是一只走在围墙上半抬起一只前脚的三花猫，瘦瘦的，盯着镜头的眼睛里透出戒备谨慎，八成是浪浪。贴文数量不算很多，八十来则，很快就能滑到底。
他一边看一边回想吃晚餐的时候发生的事。
临近晚餐时间，他们踏进一间平价火锅店，大夥儿刚点完餐正要重新展开新一轮话题，坐在附近的两个女生就结伴朝他们这桌走了过来，脚步轻盈。顶着韩系大波浪卷发的女生右手握着最新款的水果牌手机，另外一个女生绑着单纯的高马尾，只带着躁动又兴奋的氛围，除此之外两手空空。两个女孩都穿着温煜朗再眼熟不过的制服，领口系着鲜橙色蝴蝶结的白衬衫，鼠灰色百褶裙，大波浪长发的女孩还罩了件颇有型的雾灰色西装外套。鸣安中学高中部的制服，国中上学时，温煜朗几乎每天早上都能在校门口看见。
两个女孩先打了招呼，卷发女孩的目光随即望向坐在内侧的温煜朗，明显扬起弧度的裸色唇角让餐桌上的气氛几乎要喧哗起来。
「嗨，可以跟你要个Instagram吗？」
温煜朗看着她，镜片後的眼睛里没什麽情绪。他摇头，「没有。」有，不给。不想给。为什麽要给？
「喔，那Facebook呢？」
「我没在用脸书。」
高昂的气氛慢慢下坠。
「那可以给我你的Line吗？」
温煜朗微微蹙了下眉头，「我们又不认识。」
蠢动的鼓噪瞬间平息。女孩突然面无表情，没有失措和委屈，但显然非常不快。高马尾的脸色比她还难看，咄咄逼人，「欸你怎麽这样啊？」
温煜朗不想继续看这身制服，於是令人恼怒地撇过脸。尤毅文在这时候起身打圆场，尴尬，又有点抱歉，「对不起，我们这个同学平常就这样，他比较害羞，不是针对你们。」
就是针对啦。温煜朗心想，但没兴趣说出来把场面搞得更不可收拾。
「那也太没礼貌了吧？」高马尾指责，大波浪只是在一旁冷淡地低头滑手机。
尤毅文乾笑了几声，「抱歉啦，抱歉啦，他对这种状况比较陌生‧‧‧‧‧‧」
大波浪抬眼飞快往他一扫，语气略带嘲讽：「你也是吧。」
被堵了一下，尤毅文脸一红，也没生气，还是好声好气地说：「现在算是遇到了嘛。我们这边很多男生啊，还有其他人的可以要。如果你想的话。」
大波浪女孩的脸色好看了一点。
「不用‧‧‧‧‧‧算了，你有吗？」
「IG？」
「嗯。」
尤毅文追踪了她的帐号後，两个女孩才爱搭不理地走开。
「靠，那女的是怎样？她们才没礼貌吧？」一行人中两个女孩之一的张洁妘睁大了眼睛抱着手臂压低了声音不可思议地说。她往尤毅文看过去，他手上的手机画面还停留在那女孩的社交软体页面上。「借我看一下。」
尤毅文把手机递过去，她还挺认真地滑了滑。最新的发文时间在几天前，拍的是摊开的英文课本和字迹端秀色彩丰富的笔记，贴文内容写「再几天就要段考了，这次也要努力拿前三名，fighting！」。
时序往前一点，八月，连续几则贴文照片不是在布置精美的星级饭店内就是在阳光灿烂的海边，对着相机摆一些美丽的姿势，四十五度角侧身提着白色裙摆，秀气地小口咬冰棒，或是把摆盘精致的盘子捧在胸口前甜笑，一派无忧无虑，闪闪发光。
看了看，张洁妘把手机还给尤毅文，嘴角抽了下，有一点不屑，一点惊讶，一点羡慕，「哇，小公主。」老天啊，靠，谁家生日会把整间餐厅包下来，爸妈还给女儿送名牌香水和包包啊？
关诚谅转头问温煜朗，「你不喜欢那种类型的女生吗？」他想的简单，以为温煜朗拒绝给出联络资讯，不过是因为那女生不在他的好球带内。
「嗯。」
「那你喜欢哪一种？」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温煜朗想了想，「感觉可爱的。」
「感觉可爱的？」
「会让人觉得可爱的那种。」
「好抽象喔。」
温煜朗对关诚谅笑了一下，「你啊，你就蛮可爱的。」
他一说完大家都把这当做玩笑而笑了出来，本来低迷的气氛在笑过以後又恢复了，好像刚才什麽事都没发生。
吃完饭後，大家在店门口分手。温煜朗准备戴上耳机时，瞥见关诚谅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停下，指了指前方问：「你往这边走吗？」
「嗯。」他把耳机连着手机塞进学校运动外套的口袋里，「你也是？」
「对啊，一起走吧。」
他们走出骑楼，穿过热闹的街头和人群，步履轻松，即使不交谈也仍然舒适。又走过一条斑马线，公车站近在眼前，温煜朗问：「你有IG吗？」
关诚谅笑笑看着他，「你不是说你没有吗？」
「要不要给是我的自由。」
「哈哈。等等喔，这个就是了，喏。」
於是，现在。
关诚谅板上的照片大多是关於生活的纪录，家附近的路边眯着眼睛晒太阳的狗，睡在盆栽里卷成一团的猫，或是一张房间的照片。这个房间透出一种老气息，但很整洁，摆设在其中的柜子，一些小东西，床上被褥的图案，都不是时下的玩意儿。
这则贴文的内容只写了一句话：阿妈，再见。
对了，他的阿妈前阵子过世了。温煜朗突然想起关诚谅在新生训练那天自我介绍时说的话。
他往下滑，照片里常有阿妈的身影。关诚谅的阿妈身材纤瘦，脸庞温和，看来是一位相当慈祥的女性。阿妈对着镜头时总是有点腼腆，但每次都笑得开心。想必关诚谅和阿妈很亲吧。
除了阿妈之外，贴文里倒是没怎麽看到其他的家庭成员‧‧‧‧‧‧对了，他的妈妈很早就和爸爸分开了嘛。啊，这是他爸爸吧？
这张照片的主体是一只微昂着头正在享受抚摸的小狗，一只属於成年男性的大手捧着牠的脑袋，腕上戴着光泽温润的佛珠和一支精致的手表。表面十二点钟处有一顶耀眼的皇冠。
关诚谅的家境应该还不错吧，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呢。
还好他家里没把他养成像那个小公主一样的家伙。
把每一则贴文都看过以後，眼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温煜朗放下手机，前去洗澡。
明天见，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