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间公司出来後,他没回去,直接去找师父。
师父见到他很高兴,叫师母煮了一桌菜,拉着他在客厅吃菜喝酒,几杯黄汤下肚,师父看起来有些醉了,他见时机差不多,等师母一出门,便悄悄问师父:「师父,你身上有多少钱?」
此话一出,正在喝啤酒的师父被呛了一口,酒醒了大半,一脸惊恐地问他:「干嘛?你该不会学人家赌博了吧?」
他犹豫了一下,诚实地道:「⋯⋯不是,我想签一个人,可能要付一笔解约金。」
「噢,吓死我了,要借多少?」师父安心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五百万。」
师父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近午夜时分,他独自回到租的套房,把沾上酒气的外套丢到洗衣机里,脱下衣物踏进淋浴间。
转开莲蓬头,冷水带着凉意,将他略昏沉的脑袋冲醒了些,他把头发往後拨了拨,露出因饮酒而微红的面容,耳边除了清澈的水声,还有刚刚师父苦口婆心劝他的声音。
「阿澈,你冷静一点,这一大笔钱都可以买个小套房了,你还没买房呢,为什麽不签个小模或素人?星娱经常在遴选的不是吗?你跟她非亲非故,就算她再可怜也没必要这样帮她吧?何况赚钱哪里不好,非要在那种地方赚,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要自己担。」
是啊,师父说得对,他大概是被无聊的正义感给冲昏了头。
他缓缓闭上眼,仰起头让微凉的水彻底带走他那莫名其妙的想法。
元月底,新戏开拍,他一连好几天陪着女艺人上戏,久违的片场氛围让他松了眉头,连带着帮一直进不了状况的女艺人对戏,都没那麽不耐烦了。
首先开拍的是男女主角的对手戏,他仔细观摩过一遍,大约抓到了男主角的拍摄习惯,便想着等等要如何帮女艺人对戏。
他手上拿了剧本,回头去寻在旁边背台词的女艺人,只是刚刚看过了男女主角的演技,女艺人格格不入的演技他怎麽看怎麽不对,不免要求多了些,一次一次要她重对,对到第四次时他耐着性子念了一句台词,女艺人却没接上下一句。
「怎麽?忘词了?」他问道。
没想到回应他的是女艺人迎面砸来的剧本,他下意识偏过头,册子从他侧边擦过,接着是她焦躁的声音:「你够了没啊?这麽行你自己来拍?不然就别再吵了,把我酝酿的情绪都打断了!」
四周一静,仿佛有许多目光悄悄打量过来,他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把手中捏得变形的剧本放开,侧眸望向女艺人,而她却懒得看他一眼,於是他什麽也没说,起身走到外头去。
他寻了一处偏僻的角落,从口袋中拿出菸,低头点了。
视线随着云烟漫不经心地往上,头上那湛蓝而辽阔的天空也带着片片白云,他就这麽静静地看了好一阵子,直到墙後传来了谈话声。
那声音带着几分熟悉,令他回过神,他听见少女强撑着威吓的语调:「你做什麽?你不是说导演找我吗?」
「这麽快就在找你的老相好了?别急,先陪哥哥玩一会儿⋯⋯」
「你胡说什麽⋯⋯我警告你,你最好放开你的手。」
闻言,他将菸丢在地上踩熄了,绷着脸大步往声音方向走去。
「我就不放你能怎⋯⋯操!臭女人你敢咬我!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是吧?谁不知道你是靠导演的关系进来的?女配角当不成就来演其他小角色,还真是够不要脸!」
转过墙角,映入眼帘的是男人一手掐着她的手腕,一手高高扬起作势要打她的模样,他上前扯住他的手,在他回过头的时候给了他一拳。
「⋯⋯操!哪里来的兔崽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男人不自觉放开她,摀着鼻子向後退了几步,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脏话。
下手有点狠了,他感觉到自己指节传来一阵刺痛,他冷着脸道:「喔?是谁?我倒是想知道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打着郁导的旗号胡作非为。」
男人本还想多撂几句话,开口时却感到鼻间一湿,鲜红的血从摀着的手掌间滴出来,他瞬间没了多留的念头,气急败坏地咒骂几句,然後快步离开。
这一下好像把他刚刚对女艺人的怒意也顺便发泄了,他松开拳头,转过身看她。
此刻她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摆,看不清神情,只压抑地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他答道。
空气安静了一瞬,他还没想好要再说些什麽,她已经再次点头向他道谢,接着很快离开。
他目送她远去,心想他能为她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些,如同那年他只是递了条毛巾给她,而她回了句谢谢,然後他们从此再没有交集。
他压下心口再次涌起的微窒,把注意力转回工作上,不晓得戏拍到哪里了,他正要跟着离开,一抬脚,竟不经意踩到什麽,他低头看去,是一本旧旧的小本子,他俯身捡起。
陈旧的小本子里,凌乱记着几个电话号码和名字,中间夹杂着一些日期和行程,他继续往後翻去,後面几页写的东西比较奇怪,是名字接着一串数字,不像是电话,他的手指轻轻滑过,念道:「严,62050⋯⋯」
他低垂着眼眸,一页页往後翻,他甚至在其中看见之前跟女艺人吃饭的几个富商的名字,最後他停在一页被圈起来的姓氏和数字上,那上面写着几月几日已还的字迹。
他忽然意识到,前面写的,全是借钱的纪录。
「抱歉,那是我的。」少女的声音响起,他抬头看去。
她有些焦急地折返回来,指着他手上的小本子,眼角微微泛红,她小声道:「麻烦还给我,谢谢。」
看着她眼角未乾的泪,他差点开口问她,为什麽要写这些,在这个圈子里,他们给的钱就是给出去了,没有什麽借不借的,这点钱对那些富商名流来说也不算什麽,更遑论要她还。
只是她认真的表情,令他最终还是沉默地把小本子还给了她。
他回到片场,女艺人正在拍戏,或许是表现得不好,导演一直沉着脸要她重来。
拍摄不下十次,导演的耐心告罄,吼着让女艺人下场,直接拍摄下一场,女艺人冷着脸走过来,一见他就开始冷嘲热讽,似乎想把气出在他身上。
他恍若未闻,视线微微往後飘去,下一场是许多配角和龙套的场景,他看见少女也在其中,脸上没了刚刚的脆弱,取而代之是全心的投入。
於是他再次去找师父,告诉他,他还是想借钱。
师父盯着他好半天,最後喃喃叹气道:「罢了,就当是出聘礼吧。」
他借到了钱,并在他们公司外,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她。
那大约是她第一次正眼瞧他吧,她装作蛮不在乎的样子,语气里满是尖锐和不安,他问她信不信他,她抿着嘴角问要信他什麽,他说他要签她。
那一年的夏天,他带她进了星娱,他还记得她知道自己可以进星娱的表情,是惊讶、是惊喜,眼睛里盛满了光芒。
她就那样看着他,满是笑意,笑得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乱跳。
「谢谢裴哥。」她软软地道了声谢。
「没什麽好谢的,过来看这个通告。」心底小小地别扭一下,他用公事成功转移了话题。
後来他又看到她的小本子一次,趁着她不在,他偷偷翻了翻,果然在最後一页的地方看见她用笔写着:『裴澈,五百万。』
看来他已经荣升为她小本子里的最大债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