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了顾怀之,顾信之先是开车回她在郊区的公寓住处,将行李放好後又睡了一觉,补足精神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
他本来打算问姊姊要不要一块吃个晚餐,结果才点亮手机,就看见她一个小时前传了讯息来,说会在学校处理课务,估计会待到八点左右才离开,让他自己饿了就先去吃饭,不用等她。
读完讯息,顾信之耙了耙一头乱发,进浴室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後便出门觅食。
原先他还没想到要吃些什麽,一坐上车便想起了那个跟自家姊姊恋情传得人尽皆知的男人,想到自己不但不是家里第一个知道姊姊交男朋友的人,至今甚至连对方的照面都还没打过,心里就有股气堵着,半点也不舒爽,於是他立刻决定了今晚的去处。
半个小时後,顾信之拎着在街边餐车买来的墨西哥卷饼,踏入了Thanato。
星期一晚上的酒吧没多少人潮,进门後,他一眼就看见站在吧台里擦拭酒杯的男人。
拐了他姊姊的人就这个家伙,是吧?
唇角一扯,顾信之咬着卷饼上前,拉开他面前的高脚椅入座,「一杯自由古巴。」
闻声,周奂连眼也没抬,自杯架上拿来玻璃杯,依序加入兰姆酒、可乐及冰块,最後在杯缘夹上柠檬片,三十秒内就将调好的自由古巴推到了他面前。
「自由古巴。」沉冷的嗓声一顿,尔後又说了句:「本店禁止外食。」
顾信之没搭理他的警告,只是拿过酒杯抿了一口,然後将嘴里咀嚼得差不多的卷饼咽下,这才好整以暇地扬起笑,抬眸对上他凛寒的视线。
「这可是我今天的第一餐,别这麽一板一眼的,再给我五分钟,马上吃完。」
听完,周奂面色漠然地伸手拿回那杯调酒,将里头所剩大半的酒水全倒进洗手槽里。
「请你离开。」
顾信之:「……」
好,要这麽有个性是不是?
没关系,为了他姊姊,他忍。
「好,我不吃了,收起来、收起来。」顾信之抿着唇使劲保持微笑,咬牙挤出妥协。
三两下把剩下的半个卷饼收回纸袋里,他随手把东西往旁边的空位一放,唇角紧接扯开一抹假意弧度,皮笑肉不笑地问:「这样行了吗?」
周奂淡瞥了他一眼,伸手拿过那袋食物,扔进了洗手槽下的垃圾桶里。
顾信之:「……」
去你的,那卷饼一个要九十块啊大哥。
顾信之气得掐拳,满腔的脏话才正要出口,眼前又摆了一杯与刚才一模一样的自由古巴,一瞬间,滚到喉咙的脏字又吞了回去。
好,算他行,他就再忍一次。
带着闷烧的愠火大口地喝了半杯冰凉之後,顾信之沉了口气才又启唇:「嘿,你有女朋友吗?我最近和我家那口子闹得不愉快,想找人谘询谘询。」随口胡诌了个不存在的情境,打算好好地套些话打探他底细。
「嗯。」周奂一边拿过刚才还没擦完的酒杯继续擦拭,随意应了声。
今天的客人不多,他除了擦杯子外也没其他的事可做,加上今天一早买了早餐去顾怀之家里陪她吃,听见她称赞了这回买的蓝莓贝果,分开前又像个初次要别离的孩子似地抱了他很久,他心情挺好的,姑且就陪客人聊个天打发时间。
听见对方如此配合,顾信之暗暗窃喜了一秒,旋即端正坐姿,故作虚心求教而正经八百地问:「好,那我问你,如果你跟你女朋友意见相左的时候,你会怎麽做?」
「听她的。」周奂想也没想地就回答,一边将手中擦好的高脚杯挂回架上,接着又取来另一只继续擦拭。
不错嘛,加五分。
顾信之努了努唇,又紧接着问:「那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你怎麽做?」
「想办法让她开心。」
行,再加五分。
「那她如果哭了,你又怎麽做?」
幽黑的眸微歛,男人擦拭的动作停了半刻,旋即恢复如常,「让害她哭的人事物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听见这回答,顾信之有些讶异地扬了扬眉,薄唇泄出了几许认同的弧度。
这家伙很不错嘛,感觉挺疼姊姊的,这点加十分。
那副外貌和身高就勉强给他个五十分,再加上刚才的分数,七十分,勉勉强抢低空飞过七十分及格线,还行。
再来个加分题。
「那,我就问最後一个问题喔。」他清了清喉咙,稍微压低声线。「如果她的父母不是很满意你,甚至反对你们交往,你会怎麽做?」
瞳孔倏凛,周奂慢条斯理地将玻璃杯放回架上,抬眼迎上他的视线。
如果顾怀之的父母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他会怎麽做?
这个问题,他不只想过一次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哪对父母会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一个杀人犯在一起?
肯定没有的。
答案只有一种,他又能怎麽做?
他窜改不了自己的血缘,变更不了曾经的不幸,更无法倒转已经发生的错误。
他什麽也做不了,什麽都不能做。
像他这样的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遭受社会的拒绝,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旁人对他露出惊惶而畏惧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地被各种有声的言语与无声的作为推避於阴暗的边缘角落,一次又一次地让现实告诉自己,什麽改过自新後就能重新融入社会、被社会上的每一份子重新接纳,都只是存在於刑罚学说那理想象牙塔里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曾留给误入幽冥的罪人得以容身之处。
不只是顾怀之的父母,也许连顾怀之在知道他背负着的罪孽之後,也会像过去那些得知他前科後就辞退他的雇主那样,因为害怕、因为恐惧、因为惊慌,选择离他而去。
所有人都会离开他。
没有人会留下。
他的世界终究是一片阒暗,没有光,没有温度,什麽也没有。
「嘿,你还没回答我,你会怎麽做?」
察觉眼前的家伙陷入沉思,等了半天得不到回应的顾信之有些不耐地低喊,一双手在他面前晃了两晃,试图拉回他的心神。
周奂回过神,眸色如暗渊晦然,默了好半晌,最後低吐出一句沉哑的回答。
「我尊重她的选择。」
他尊重顾怀之的所有选择。
即使他清楚,她最後的选择会是生养她的父母,他依旧尊重她的选择。
打从一开始,他就是抱持着这样的心态找上她的,他需要她的光,渴望她的信任,期盼她的温暖,可他也明白,这些光明从来就不可能永远属於他。
他早就明白的,再明白不过了。
他不会让顾怀之夹在她与家人之间为难,不会带给她必须抉择的痛苦,不会在她说要分开的时候纠缠不清,永远不会。
如果真的失去她,那就失去她吧,反正没有光才是他一直以来所习惯的生活。
反正没有光,才是他。
话说完,他转身走至酒柜前,开始动手整理上头的藏酒。
从他的肢体语言感觉到他想结束话题的暗喻,顾信之也没继续追问,只是将手边剩下半杯的调酒饮尽。
这男人远比他想像的来得深沉,可那种深沉不是机关算不尽的城府心机,而是一种堪比潘朵拉之盒里锁藏的阴暗如晦,一种如墨似漆的深浓幽阒,一种永远见不着底也看不见边际的黑。
一种让人光是看了,都会陷入莫名孤凉的绝望。
这男人的眼里没有任何的希望。
他的眼里没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