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奂知道顾怀之有心事。
她嘴边虽然挂着笑,但一块小小的蛋糕吃得漫不经心,吃没几口就有些恍惚,执着叉子的手无意识地直往蛋糕上戳,显然很是烦心。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提问,就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
他知道现在让她烦恼的事无关於他,所以他无权过问,也不会过问,若她想说自然会说,若她不想提,他就不会主动提起。
他只是她的情人,而她仍有她的生活,他不会干涉。
他将她视为是他世界的中心,但不会要求她也如此看待自己。
女人就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天地、自己的生活和步调,不必要附会也不必寄生於男人之下,无庸配合也无须迁就於男人之言。
她们就该是自己的主人。
那些想掌握一切,认为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把女人当成所有物随心所欲对待的男人,全都不配活在这世上,他们就该去地狱里待着,去体会他们的狂妄自大带给女人的痛苦有多麽的残虐无道。
半个小时後,顾怀之终於放过那块吃剩一半的黑森林蛋糕。
「周奂,我不知道该怎麽办。」
「嗯。」
这些日子来,顾怀之其实也习惯了周奂大多时候只有一个单音的回应,也许在旁人听来,他就是对世事无感、对人群冷漠、对什麽事都没有情绪,但她知道,他只是习惯了这样的冰冷,习惯了这样没有温度的言语。
他只是习惯了。
但习惯并不代表他不闻不问,习惯并不代表他不会在乎,因为如果他不在乎,他不会到现在都还坐在这里陪她。
Thanato每天七点准时营业,周奂习惯每天六点的时候就去到店里,将店内所有的桌椅和酒杯都擦拭一遍,确认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尘不染,然後在七点时准时点亮招牌上的霓虹。
如果下午他来学校上课,即使下了课之後过来研究室陪陪她,通常也会在五点就离开,一方面是为了留给她时间工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习惯在去酒吧之前回家冲个澡,即使去酒吧工作的时候还是早上出门那套衣衫。
周奂有些微的洁癖,倒不是那种每次洗手都要把手洗到脱一层皮,一触到灰尘或觉得不乾净的物品就会浑身不舒服的那种严重洁癖,而是无论做完什麽事情,都一定要拿出湿巾或用湿布将手拭净,如果出过门,即使晚些还要去下一个地点,只要时间来得及,他就会回家冲澡。
他不太喜欢手上有脏污的感觉,即使前一秒接触过的是她已经在他面前用酒精消毒过的餐具,或是他店内酒柜上每天都会用乾净白布擦拭一回的酒瓶和调酒用具,他都还是习惯把手擦拭一遍。
所以即便六点才要到店里,他都会在五点的时候和她道别,回家冲过澡之後再准备出门。
但现在,他为了陪她,已经默默地在她的研究室里待了快一个小时,时间已超过五点,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因为他知道她心情不好的原因并不是单单为那一块别人献殷勤的蛋糕。
周奂其实对她很好。
即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到目前为止都还只是秘密,他也为了她当初一句话,时不时就会传讯息给她,有空的话就替她带来食物。偶尔她在周末夜里去酒吧找他的时候,他调一些适合她的酒给她练酒量,然後带她回他那不到二十五坪的小公寓里缱绻温存,拥抱过後再替她沐浴吹发,然後抱着她听她抱怨日常里的琐碎,与她相拥入眠。
他对她很温柔,也什麽都体贴着她,除了欢爱时诱哄她尝试不同的姿势,蛊惑她把煽情绯恻的呻吟喊出口,以及在她闹脾气时不给她冷战的机会,总要她过去他身边以外,从来不曾要求过她什麽。
他们之间真的就像他当初承诺她的一样,一切都由她决定,包括要不要公开。
她其实不想让他一直当个只能在暗地里见不得光的情人,她也想像普通的情侣那样,在假日的时候与他手牵手走在街上,在影院里肩并着肩一起看一场电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在她的研究室里、在他的公寓里才能亲昵互动。
她想要把她和邵仕强的关系处理掉,可是她不知道该怎麽做,也没有勇气这麽做。
全世界都看着啊,她的父母、邵仕强的父母、邵仕强的同事、她的同事,以及他们身边认识的人们,他们全都看着。
法律圈就这麽小,兜来转去总会碰上,何况他们两人出身都是显赫,要怎麽不碰上?
「这周末是邵仕强的生日宴,我父母和邵夫人都要我出席,我想……他们大概想在宴会上宣布我跟他已经订婚的事。」
「嗯。」周奂还是如旧的淡漠,什麽都没表示。
他知道她有婚约在身,但这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影响他对她的情感。
只是邵仕强这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这念头仅仅闪过片刻,周奂并没有留心多想,依然是面无表情,当个纯粹的听众。
「我不想去……」
「周奂,我不想去……」
顾怀之扁着唇叹息,那句「我不想去」重复了两次,语气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寸寸都是厚如积雨云的沉重。
「嗯。」
「……你叫我不要去好不好?」她鸵鸟心态似地想把逃避的责任推卸给旁人,随口胡说了一句要求,却忘了这男人对她有求必应。
「顾怀之,不要去。」
顾怀之望着他那静如止水的眸,压根没在里头看出半点不希望她去的意念。
没有醋意,没有酸涩,没有不悦,什麽都没有。
这男人就是座连航空母舰等级的破冰船也撞不破的冰山,她还奢求什麽?
暗自心酸地叹了口气,顾怀之将目光摆回桌上,又拿起黑色的塑胶叉开始摧残已经被捣得破碎的蛋糕。
周奂看着她独自气闷的侧脸,任由她蹂躏了那块形状已经四不像的糕点。
好半晌,才低声轻唤:「顾怀之。」
寡淡沉冷的嗓音如绕梁三日的余音回荡在耳畔。
顾怀之闭上眼,享受着耳膜与他总是淡漠的音调奏出的共鸣,原先因忧郁而紧抿的唇瓣微微勾起了一抹浅淡。
她喜欢听他喊她的名字。
见她不再残虐蛋糕,周奂伸手把小叉自她手里抽了出来,沿着纸盒边缘的直线摆好,而後轻握住那在他掌里总显得小巧的手,又一次把她拉到了自己腿上。
这一回,他稍稍收拢双臂,主动地环住了她的身躯。
「你不想去,就不要去。如果有人骂你,有我在。」
清冷的嗓音回荡耳边,低沉如寂鸣的晚钟,尾音模糊,却声声清晰。
有他在……是吗?
这男人又冷着一张脸说情话了。
顾怀之抿着唇,心下被这一席话扰出浅浅涟漪,差点连眼眶都要泛上一层氤氲。她压下漫上鼻尖的酸涩,双手环住他的项颈,笑着低问:「你要替我挨骂吗?」
他摇头,「直接把你绑走,省事。」
顾怀之:「……」
这男人可以不要连开玩笑的时候都还是这副正经八百的模样吗?
「认真的。」似乎是看出她的无奈,他又补了一句。
「……」
好,她信。
把她吻得意乱情迷之後却亮刀说自己杀过人的家伙,就是说要把她綑到深山演一桩惊世骇俗、举国震惊的掳人勒赎绑票案她都信。
不就摆着舖克脸说笑话吗?她会开始习惯的,善解人意可是她的专长。
「谢谢你,周奂,我心情好多了。」
……
周奂离开後,顾怀之并没有选择先回覆母亲的讯息,而是回覆了邵仕强。
顾怀之:邵检,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我们婚约的事。
邵仕强:我正要去现场勘验,地点在郊区,离C大有些距离。晚上八点方便吗?
顾怀之:可以。
邵仕强:你再传地点给我,晚点见。
虽然刚才周奂只是因为她随口说说才要她别去,但也多亏了他後来的那句安抚,让她心里多了些力量,她想趁着勇气还在,和邵仕强把话说清楚。
她不想再继续维持这段没有感情成分存在,只是为了讨好双方长辈的婚约,也不想要再让周奂只能委身於黑暗之中。
他是她的男人啊。
他是她顾怀之的男人。
既然都要叛逆了,就叛逆的彻底一些吧,大不了工作不要了,副教授的头衔和光环也不要了,那个囚禁了她灵魂与意志的家也不要了。
大不了此前在世俗框架下形塑而出的顾怀之通通不要了。
抛去这些之後,她还有周奂,也还有真正的自己。
她不用怕,因为她还有他。
因为,她还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