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之觉得周奂在躲她。
不是那种特别明显的感受,而是一种隐隐约约藏在心里,偶尔在忙到一半或是稍有空闲的片刻时会不经意勾着拧着,在察觉後会泛起淡淡的无名的酸涩,让人想来不太舒坦的那种感觉。
这学期她除了星期一下午的少年刑法以及星期二上午的刑法总则之外,星期三早上九点到十二点也和社会系的教授合开了一堂「少年犯罪与社会问题」的核心通识课,星期四下午两点到四点则开了给外系学生选修的通识课程「法学思维与刑法概论」,两堂课的选修人数上限都在五十人以上,可是连续两天,她都没有在课堂上看见周奂的身影。
而且那天之後,周奂没有再传过任何讯息给她,一则都没有。
虽说这几天因为刚开学,学期初系上总有不少行政会议要开,加上三月的第一周就是C大着名的刑法周,为了筹备这即将迈入第二十七年的活动,刑法中心的八名专任级教授及研究生们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刑法周是一场为期三天的大型刑事法律研讨会,会上不但会邀请国内各大学法律系的刑法学者以及在院检工作的实务专家针对近年热门的刑事法议题进行学术分享与讨论,也会有与法律系签署交流协议的外国大学刑法学者前来参与。
顾怀之自己也是其中一场研讨主题的主讲报告人,为了准备这场报告,她每天回到家都在疯狂地赶论文,而且除了研讨会之外,她门下已经硕二的指导学生在开学前两天向她提出了毕业论文的初稿,并且表示希望能在今年三月底前顺利完成口试,好衔接今年四月中旬开始的第一批律师职前基础训练,所以她其实也忙得没有闲暇传讯息给周奂。
但,他们不是在交往吗?
一对交往中的男女,纵使女方不主动联系,男方偶尔也能主动捎来几句问候吧?
那为什麽周奂却没有?
顾怀之想不太明白,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分神去推敲这些问题的真正答案,直到星期五晚上七点半结束了与参与科技部计画的学生提出的「家暴经验对少年犯罪心理成因之影响」研究报告大纲讨论,她才稍微感觉到喘息的空间。
在按下咖啡机想冲一杯黑咖啡给自己提提神的时候,那股不知名却让她烦乱的心闷冷不防又袭上心头,然後她又想起了周奂。
拿起放在桌边的手机,点亮萤幕,拉下上排的通知栏,毫无意外地,没有任何一则通知来自於他的讯息。
第三天了,已经整整三天,周奂没有找她。
学生时期的顾怀之并没有谈过太多次的恋爱,曾经交往过的两名对象都与她同科系。
第一任男友是大她一届的学长,她大二的时候在刑法分则的课堂上认识的。学长主动追求她,却在交往半年之後就向她提了分手,後来她是在其他课上意外听见有人讨论才知道,当初学长之所以会百般殷勤地追她,只是为了拿到她的笔记,好顺利补完被当掉的必修学分。
第二任男友则是与她同届的同学,大三那年恰巧选了同一堂自然科的核心通识,也恰巧分到了同一组,因为两个人都是标准的文科生,时常为了讨论报告而相约吃饭,日久生情。两人交往了一年多的时间,後来因为她早早就被安排要出国攻读硕士及博士学位,不想让对方花时间等候,也觉得远距离难以维系情感,就主动说了要分开。
但即使她的恋爱经验不是那麽的丰富,结果也不是尽如人意的好,她也还不至於傻到认为周奂这样不闻不问是正常现象。
毕竟无论如何,她也曾热恋过,而天底下哪对才刚交往不到一个星期的情侣,会像现在这样整整三天不连络对方的?
没有,才没有。
顾怀之瞪着那个聊天讯息还停留在星期二中午那「临时有事」四字的对话框,心下有些气闷,有些不爽快,也有些患得患失。
也许,周奂并没有她心里以为的那麽喜欢她。
又也许,周奂如此温柔对待的对象,不只她一个。
或者也许,那句「我是你的男人」,他不只对她一个女人说过……
思及此,心脏彷佛被人使劲掐紧似的,感觉像要窒息,顾怀之难受地抽了口气,摆在桌边的左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桌沿。
咖啡机运转的声响逐渐停止。
她咬了咬唇,犹豫了好半晌,重新拿起手机,快速地在键盘上敲打出字句。
顾怀之:周奂,我今天能去找你吗?
一分钟後,她得到了回覆。
周奂:嗯。
……
由於穿了一整天的套装高跟鞋,顾怀之心里觉得憋,於是先驱车回家一趟,换过套轻便的装扮才又开车回来,她把车停在周奂家附近巷子里的车格,然後踏着忐忑怀着不安走了五分钟的路,终於来到Thanato。
今日迎接她的依旧是满室慵懒的昏黄与轻柔的钢琴曲。
周五夜里,酒吧里的客人总是比平时还来得多些,吧台的位置被坐了七成满,而之前两次她坐的位置现下正坐着一名穿着一身白衣黑裤,外头罩了件黑色皮外套,留着一头黑色长发,侧边还绑了几绺辫子,风格很是潇洒俐落的女人。
女人的右手边坐着一名背影看上去十分精壮的男人,身上同样穿着黑色皮外套,以右手撑着头,姿势慵懒地侧望着身旁的女人与她交谈,时不时就伸出左手点点她的鼻尖,那互动看上去很是有爱。
这年头,情侣一起在FridayNight到酒吧小酌也不是什麽罕见的事。
在美国待了几年的顾怀之对於这样的景象其实见怪不怪,住在美国的那些年,她虽然不曾踏入过酒馆,但也多少会听周遭的朋友谈论这方面的事情。在外国,多得是一群都互相认识的情侣们一起去酒馆喝喝酒聊聊天。
默默站在门边欣赏完周奂调酒的模样後,她在他把完成的橙色调酒送给面前的男女时迈步上前,在男人身旁的空位站定,然後轻轻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周奂。」
闻声回头的总共有三个人。
名字的主人周奂,原先专注欣赏未婚妻美貌的徐俊,以及他的未婚妻程乐乐。
然而,首先给出回应的人不是周奂,而是徐俊。
「哇!奂奂宝贝,你交女朋友啦?」
呃?
顾怀之被那出奇乖张的亲昵称呼吓得狠狠一愣,原先还因为见到许久不见的男人而泛上喜悦的眸光,一瞬之间全变成惊吓与错愕。
周奂没有理会他的提问,只是看着傻了大半的女人,淡声介绍:「徐俊,我朋友;程乐乐,他未婚妻。」
「……你们好。」傻了大半的女人凭着长年训练而已内化成本能反应的优雅教养,礼貌地朝面前的两人轻轻点了下头,然後自我介绍:「我是顾怀之。」
「你好啊,怀之!我是徐俊,双人徐,英俊的俊。想不到我们家禁慾到快要出家当和尚的奂奂宝贝居安然交女朋友了!作为他的朋友,我真的是感动到可以哭倒万里长城!」
徐俊一边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一副大恩只能力行不能言谢地激动晃着,一边挤出怪声怪调的哭腔,顺道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试图想挤出几滴泪水来完美这场演出。
顾怀之:「……」
哭倒万里长城这词,确定是用在这种地方?
「放手。」
两道冷如极地气旋的嗓音分别自吧台内和身後传来,徐俊嘴角一搐,连忙松手。
这下惨了,情感一个太澎湃,一次踰矩,得罪两人。
虽说友情诚可贵,但眼下爱情价更高。
徐俊连忙笑嘻嘻地扯开唇,回过头一把握住了程乐乐的双手,用着与他那壮硕魁武外型完全不搭调的软萌嗓音开始撒娇。
「乐乐宝宝,我是开心嘛!周奂这朵牡丹花好不容易开窍,看得我很欣慰啊!刚刚那举动纯粹是喜极而握,是反射动作,绝对不是有意的!我发誓!你别生气嘛,好不好?生气会长皱纹耶……不生气嘛……」
顾怀之:「……」
牡丹花又是什麽?有人拿牡丹花形容男人的吗?他国文是不是没学好?
周奂无视眼前的喧闹,只是拿起乾净的湿布擦手,同时低喊:「顾怀之。」
这回,回头的终於只有名字的主人。
「喝什麽?」他以眼神示意她在徐俊旁边的空位落脚。
她听话地拉开椅子坐下,回想了半秒便开口:「蓝色夏威夷。」
察觉她把自己上一回的交代听进去,周奂略勾了下唇,而後又恢复面无表情。
他伸手自杯架上取来一只高球杯,在杯中依序加入兰姆酒、兰柑橘香甜酒、椰奶、凤梨汁、柳橙汁及柠檬汁,放入几颗冰块,倒入雪克杯中摇晃均匀,再以筛斗滤至装满冰块的玻璃杯中,然而当他拿起镊子夹起凤梨片时,却听到了一声极孱弱的话音。
「那个……」
他停下动作,略抬起眼看向眼前的女人。
「我……不喜欢凤梨……」顾怀之抿着唇,所有的声音都含糊成一片呢喃,在有着音乐且身旁还有人在谈话的空间里,估计只有自己听得懂她究竟说了什麽。
「再说一次。」周奂开口,字句简短,嗓音清冷,语调却没有半点不耐。
他说过,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表达所有想法,所以他要她再说一次。
顾怀之知道他并不是在斥责她,只是两个人已有三天不见,原以为见到她之後,他脸上多少也会显露一些称得上是与愉悦相关的表情,可是他没有,半秒钟都没有,依旧是一张寡淡冷漠而面无表情的脸,让她看了好挫折。
这三天来,她即使再忙碌也还是想他,原以为周奂也许可能抱持着和自己一样的想法或心态,也许偶尔也会想念她,可今天见到之後,她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说他们在交往,却半点也没有交往的样子。
他对她没有任何思念,一分一毫都没有。
顾怀之黯然垂首,浓厚的委屈卷着背景里的忧调钻入心口,像是要把人淹没。
又一次从她低头的举动感受出了不对劲,这回周奂没有选择沉默,而是放下手里的东西,然後缓缓伸出手,轻摸了摸她的头。
顾怀之一颤,连忙抬头,染上水雾的眸瞠得老大,表情写着不可置信。
周奂没有理会她的不可置信,只是用着那依旧平淡如水的寒凉低道:「顾怀之,我说过,想说什麽就说。如果我让你不开心,不要低着头生闷气,直接告诉我。」
「只要你说,我会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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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花=母胎单身的高岭之花
周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