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铃声响起的那一刹那,黑崎就隐隐有种预感,接下来送达的货件,与他的学长和那个神秘的送件人脱不了关系。也因此,当他打开盒盖,目睹放置在长型纸盒中的右腿时,他几乎没有感到半分惊讶。
──如果对方的计画是一天寄送一件货品,他很快就能收回全部的学长了……
虽然黑崎仍对「有人抢先他一步肢解学长」这件事耿耿於怀,但如果那个不知姓名底细的送件人打算将学长的部件全数送回他身边,他可以考虑不计前嫌,放弃追究凶手的身分和目的……
悄声走到书桌前,他的学长仍然在方形盒中沉沉睡着。那张睡颜是如此安心、宁和,像是在做一个恬静悠然的美梦。
他打消了唤醒对方的念头,回到沙发前,半跪在地毯上,仔细观察起那份刚拆封的货件。
──这就是……学长的右腿吗?
在他的记忆中,他是第二次如此仔细且近距离地观察对方的右腿。
他的学长不论春夏秋冬,皆是穿着长袖长裤,不曾将手臂或双腿的皮肤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
他之所以看过对方裸露的右腿,是因为一场奇妙的意外……
高二那年,某个乌云密布的午後,他在穿过中庭,前往社团教室的途中,不期然地接到了来自学长的来电通知。
在那之前,学长从不曾在放学之前拨打他的电话。怀抱着一丝不安,他按下莹绿色的接通钮。话筒另一端,传来学长细弱蚊蚋、带着些许不自然的嗓音。
「黑崎……?」
「学长,你在哪里?」
「等一下……是社团活动时间,没错吧?」
「你在哪里?我们不是约好了,在社团教室集合?」
「抱歉。」他的学长支支吾吾地向他致歉:「我可能没办法参加社课……」
「你现在在哪里?」他压低声音,耐心地重复同样的问题,「我去接你。」
回答他的,是长达十五秒的沉默。
「学长……?」
「其实,你可以不用来……」
「学长需要我,所以才会打电话来,不是吗?」
「我不确定……」
对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迷茫和惶惑,像是无法辨别自己身处梦境或是现实,「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麽要打电话给你。」
「学长不需要我也无妨。」望着窗外阴沉如水的天色,他回道:「但是,我现在就想见到你。不论学长躲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是这样吗?」
「是的。」
「……我在,礼堂的一楼。」知道自己辩不过他,他的学长终於松口道:「其实,我也有点想见到你呢……」
黑崎还想追问详细状况,对方却先一步挂了电话,徒留空虚的提示音在耳边回响。无计可施的他只得将手机收回口袋,以最快的速度折返,往礼堂的方向赶去。
自上个月开始,学校的礼堂便开始进行整修工程,各个出入口都拉起了亮黄色的封锁线,禁止闲杂人等进入。他不明白胆小怕事的学长为何会突发奇想,擅闯工程现场。
「学长……?」
穿过封锁线,踏进阴暗灰蒙的室内,黑崎只扫了一眼,就看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他的学长正跪坐在礼堂中心,就着窗外透进的昏暗光线,盯着手机萤幕发愣。
「发生什麽事了?」
对方右腿的黑色长裤上有明显的濡湿痕迹,暗红色的液体在满布尘埃的木质地板上积成一个怵目惊心的血塘。
「你没有联络我之外的人?」
不等学长回应,他先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通知班导,让人联络保健室医师。为了保险起见,又打了119,和接线人员解释了详细地址和伤员状况。
确定救护车会在十五分钟内抵达,他才挂断电话,一面收起手机,一面在学长面前半跪下来,微微俯首,以双眼捕捉对方的视线。
「怎麽受伤的?」
「我原本站在花坛边看花……」学长呐呐答道:「那是园艺社上个星期新种的品种,橘红色的,长得像小型的鸡毛掸子……清理窗沟那种。」
「学长说的是火炬百合?」
「居然是用『火炬』来形容她吗?」他的学长微微蹙眉,一脸无法认同的表情,「我还是觉得比较像鸡毛掸子……」
见学长的注意力完全花朵的命名方式吸引了去,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将话题拉回正轨。
「为什麽跑进礼堂?」
「我看到一只乌鸦,从那扇窗户飞进礼堂……」他的学长抬起头,指了指右手边半敞的窗户,「我追了进来,不小心被地上的杂物绊倒。有某种东西,扎进我的大腿……」
「动得了吗?」
对方偏头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很痛吗?」
「也还好……」他的学长漫不经心地应了句,低头操作起手机,将萤幕对向他:「你看,我拍到了那只乌鸦。」
他想不通为何学长为何对自己的脚伤毫不关心,也完全没心情应和对方漫不着边的话题,但看到眼前人的双眸带上一抹光彩,献宝似地将手机递到他眼前,他只能再次在心中叹了口气,抓过对方的手腕,定睛看起萤幕上显示的图像。
那是一张对焦失败、模糊不清的照片,他只能隐约看出几张浅蓝色摺叠椅的椅背、讲台上的绦红布帘、濡羽色的鸟背,及展开的半边翅膀。
「这只乌鸦,有什麽特别之处吗?」
他无法接受对方是为了这张可笑的照片弄伤自己。松开抓着眼前人的手,语调混入一丝质问的意味。
「你居然看不出来?」他的学长不敢置信似地睁大眼睛,将照片放大给他看,「这只乌鸦羽毛的颜色,就和你的瞳色一模一样!在日光的反射下,都会透出一种介於群青和薄群青之间的颜色──」
「这两种颜色根本没有差别。」
「你懂什麽?」他的学长不悦地睨了他一眼,将视线移回手机里的照片,轻声低喃:「你什麽都不懂……」
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语句,只能望着对方的侧脸,保持沉默。
确实,他活了十七年余,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自己的瞳色。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或许只有这个人,会将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放在心上……
两人没有在原地等上多久,不过五分钟,他的班导便带着保健室医师赶到礼堂,一面检查学长的伤势,一面训斥两人擅闯工地一事。
学长没有回应来者的任何一个质问,依旧拿着手机,以心满意足的神情望着那张模糊不清的乌鸦照片,将师长的训话全当作耳边风。
而他,则是站在背光处,一语不发地看着医师从医护箱中拿出锋利的剪刀,小心翼翼地从膝盖处剪开学长的长裤,让鲜血淋漓的伤口显露出来。
初雪般苍白的肌肤、惊心刺目的艳红血糊,黑褐交杂的锈蚀铁钉……这三种元素原是风马牛不相及,在那一刻,却奇蹟似地,完美交融成一幅协调的图画。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如玫瑰般盛放的伤口,脑中突然窜起一个奇异的念头。
他想,那只锈蚀的铁钉……或许并非扎进学长腿中的异物,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便根植於对方体内,今日才终於从血肉中破土而出的畸形植株。
明明伤口的出血量不容小觑,学长却像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似地,无比专注地凝望那只乌鸦濡羽色的羽翼。
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接近墨黑色的羽毛,会反射出介於群青和薄群青之间的色彩。
和他的眼瞳一模一样的颜色……
在那之後,他无视两名师长的劝阻,硬是和学长一同上了救护车,跟着对方进入治疗室。
他站在一旁,沉默地观看外科医生为学长拔除铁钉的过程。至始至终,他的学长都没有露出一丝吃疼的表情,只是轻蹙眉头,以困惑不解的目光看着那支铁钉一点一点地抽离血肉。
「会痛吗?」
「还好……」
窗外阴霾的天空微微透出一丝日光,照亮位於城镇西北方的电塔群。
他的学长靠坐在纯白色的病床上,消瘦的侧脸仍然挂着对自身伤势漠不关心的神色。
望着铝盘上那晕染着暗红血痕的铁钉,黑崎向医师问:「我可以拿回它吗?」
正准备摘下抛弃式手套的医师微微一愣,似乎不明白始终沉默不语的他为何会突然开口提出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要求。但见他神色认真,显然不是随口胡言。便微微颔首,指示一旁的护理师以酒精棉布将铁钉擦拭乾净,以医用胶带将尖端綑紧,装进透明封口袋,交还到他的手中。
黑崎看着躺在掌心上的铁钉,心中有些许失落。没有深绯血花的点缀,这个锈蚀的铁钉就只是一个满是缺陷的金属碎块,不如扎在学长腿中时那般,散发着花朵般鲜活的诡谲之美。
「你想要将它放回体育馆吗?」
他对上学长的视线,对方正坐在病床上,仰首以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看它生锈的程度,这应该是被淘汰的零件之一……应该不必特地放回原处。」
「我知道。」他将铁钉收回口袋,在病床边坐下,「我打算自己收着。」
对方顿了顿,不解地回望他,「为什麽?」
他望着学长缠着绷带的右腿,以食指在晕血的伤处比划了下。
「如果之後有机会,我要将它种回原本的地方。」
「是吗……?」
他的学长不明白他的话中含意,懵懵懂懂地应和了声。接着自顾自地拿起手机,检视起那张失焦的乌鸦照片。
「真的是一模一样呢。」
数十秒的沉默後,他的学长偷偷觑了他一眼,悄声叹了口气。
「如果能拿到牠的羽毛就好了……」
在那之後,他的学长是用了何种手段取得那只乌鸦的羽毛暂且不提。黑崎让自己从过往的回忆中抽身,再次将目光移回盒中之物。
学长的右腿由大腿根部被人裁断,切口平整而美丽,让人联想到由工厂机器精准分割的切片草莓蛋糕。大腿、膝盖、小腿以至脚尖、脚背,都被纯白色的棉布所缠绕,没有露出一块肌肤。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大腿处层层叠叠的棉布,试图寻找记忆中的红艳伤处。
只是一眼,他便在靠近膝盖的皮肤外侧,发现了一道微微凹陷的暗红伤痕。
经过一年多的光阴,那道伤口已然收复、癒合,褪去记忆中鲜明夺目的色彩,恍若一朵无名野花,在苍茫的雪地中悄然绽放。
步至书柜边,从抽屉暗层取出装着铁钉的透明封口袋,他回到装着学长右腿的纸箱前,俯下身,将铁钉的尖端对上暗红色的伤迹,仔细调整角度。
──也许,这是他将这支铁钉植回原处的最佳时机……?
他轻柔地抚摸那朵在苍白肌肤上绽开的红花,寻思着如何精准重现那一天的光景。他想得太过专注,以至於险些没注意到学长呼唤他的声音。
「黑崎?」
「怎麽了?学长。」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什麽感觉?」
「好像……有人在摸我。」
「摸哪里?」
「应该是……右腿?」
他走回书桌前,望着放在纸盒中的学长头颅,「就在刚才,学长的右腿也送来了。」
「这样啊……」学长仍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神情,「这真是个奇怪的梦……」
黑崎依然不认为这一切是一场梦,但既然他的学长执意停留在梦境之中,他也不会勉强唤醒对方……
「我刚才,本来想将铁钉种回学长腿上。」
凝望着桌上这份让人心醉神迷的礼物,黑崎忍不住启口道。
「铁钉……?什麽铁钉?」
「但现在的学长明显还有知觉……改天再说吧。」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些什麽。」
虽然嘴上嗔怪,但盒中的学长看到他勾起嘴角轻笑,也不禁习惯性地眯起眼睛,回以一个外人几乎无从觉察的浅淡笑容。
「虽然是个没大没小的家伙,但你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很温柔呢……」
这一天,学长几乎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完全清醒的时间寥寥无几。而他,除了简单的沐浴和维持生理机能的进食之外,几乎都守在书桌前,深怕对方会无声无息地陷入永眠……
不知不觉,日月的昇落又交替了一轮。在书桌上的电子钟传出早晨八点的提示音之际,清亮的门铃声随之响起。
「花猫宅急便──」
盒中的学长仍然深陷梦境之中。黑崎望了对方一眼,下楼接收包裹,带回书房拆封。
这个纸箱的体积和重量皆比前两分货件大上许多。解去缎带,揭开盒盖,一副缺少头颅和四肢的瘦削躯干随即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