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找冬天的你 — 第五章 青春的眼淚 3

不管严金水对她这个嫡孙女有多冷淡,在这个按照萨哈·哈蒂送给严金水的礼物设计图所建造的时尚大宅子里,仍然替立丰保留一个宽广的起居空间,包含三个房间与客、饭厅,比起来,二、三房的孩子们回来这里只能住客房。但不管回来几次,在这里渡过多少个寒暑假期,严立丰始终觉得像客人,或更糟糕,像某个不得不客套接待的遥远亲戚。

妈妈的房间始终保留着她在世时的原貌,每次进去,看到墙上那张黑白的照片,严立丰不禁感到绝望,照片里那位优雅的钢琴手剪影,是原本学习音乐,主修钢琴的妈妈,她究竟是如何被这个家庭训练成精明而功利的女企业家?

书房里到处是卷宗与档案,她彷佛还可以看见妈妈在这里彻夜不眠的鞭策自己守住丈夫的那份财产,好留给唯一的女儿。

她的房间布置,充满妈妈对女儿的想像:顶级的名家设计家具,精致的核桃木书桌,也可当做梳妆台,更衣室里满是曾经当季,如今已经不知过季多久的服饰、皮包与鞋子。

她从来没碰过里头的东西,学生时偶尔回来,她总是将行程排得满满的,住在这里的时间曲指可数,开始工作後,她开始技巧性的利用妈妈出差的时间,在国外相聚,能不回国就不回国。她不是不明白妈妈对她的失望,回来这里才意味着跟祖父亲近,二房那三子两女、五个孙子,天天腻着祖父、曾祖父,就连三房,也急着召回唯一的儿子认祖归宗,就只有她不要不紧的,长年自我放逐在老头子的天罗地网之外。

这也难怪祖父对她这麽冷淡。

讽刺的是,在这样的夜晚,她又是多麽庆幸自己还有这个空间可以躲藏,这里是属於她的,谁都进不来,除了一个人——

门上传来清叩声。

严立言边拉扯领结,边走进来摊在沙发上,她保持不动,坐在餐厅吧台边的高脚椅上,边喝红酒边观察他。

「妈的,我被摆了一道。」没等多久,还是他先起的头:「老头子不清不楚的当众宣布我要娶伊莲娜,八字都没一撇的事!」

「反正也太迟了,不是都当众宣布了?」

他扭头看了她一会,将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彻底研究一番,才慢条斯理的说:「不见得⋯⋯整个晚上我都陪在伊莲娜身边,担任她的专属翻译。」

她几乎可以看到那个画面,当所有人都举杯道贺时,他究竟是怎麽掰的,让伊莲娜相信这些人不过就是热情过度的跟她这个贵宾敬酒?

「美国那边或许不清楚,台湾这边消息很快会传出去,你想反悔也来不及,老头子不会允许你丢严家这个脸。」

「难说,万一是霍夫曼家不愿意呢?」

她的心里登了一声,这家伙早就有全盘的计画,不管老头子怎麽摆布,最後还是会按照他想要的局走。

「伊莲娜很天真,她现在爱我爱得半死,但慢慢的她可能会发现我不过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富二代,哼,连正牌的富二代都算不上,不过是个私生子。」

「别再说你自己是私生子了。」她跳下高脚椅,给他送去一杯红酒,坐在他面前的地上,一脚立起,一脚盘着,像个印地安女王。「你早八百年就认祖归宗了,霍夫曼那边要的,就是你的继承权,这点你是货真价实的。」

他微微立起身子,戏谑的朝她敬礼:「说的好,一个货真价实有继承权的私生子,正是在下。」

「美国白人哪里懂这种三妻四妾的事情?伊莲娜她自己就是老霍夫曼儿子第六任妻子所生,说起来呀,你的继承顺位比她不知道前面多少,犹太人算盘都打得很精的,人家早就把你的身家打听得一清二楚,要不然怎麽可能把女儿直接送来给你?」

听到这里,心情低落了一整晚的他终於噗哧一笑,「你喝了多少酒?无欲无求的严大医生竟然这麽八卦,这麽⋯⋯尖酸刻薄?」

她恨恨的瞪他一眼:「多亏了小叔叔的『伪订婚宴』,害我得面对姚吴严三家蛋洗,我这样还算不上发泄呢。」

姚吴严,摇头、无言,这是他们之间的暗语,於是两人都笑出来,同时做出摇头与无言的动作与表情,气氛一松,话题就健,她活灵活现的重述谈到孟克什那段,听得他击掌叫好:「这你都能掰?」

「什麽掰?」她瞪他一眼:「我是真的去了那场婚礼啦,只不过是以孟太太的医生身份受邀的,她前几年有个麻烦的妇女病,是我帮她处理好的,从此以後,孟家的女眷就像蝗虫一样,三不五时飞过来找我。」

他顿时无言,看了她半晌,最後叹口气,「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她莫名其妙的观察着突然又颓圮下去的他:「还问我喝多少,你自己也喝了不少吧?」

他默默的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一口仰尽。

「喝慢点,这可是九八年的拉图。」

「身为严家货真价的私生子,喝这个酒算是我最大的福利了。」

她已经很多年没听到他的自怨自艾了,眼前的他,彷佛回到高中时期,每每在期待父亲来访後的失望,就会像这样把自己灌醉,说一些自我贬抑的话,这一面的严立言,只有她见过,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道原来他所期待的父亲,原来也是她的祖父。

「伊莲娜,也算是福利之一吧。」她轻声说。

他突然放下酒杯,缓缓朝她靠近,鼻梁几乎与她的接触,呼吸中香醇的酒气吹拂在她脸上,引起毛细孔一阵轻颤。

「你真的这麽想?」

她别开头,规避道:「想什麽?」

他扳回她的脸,强迫两人直视:「你之前说过不要我娶她,那麽现在呢?希望我娶她吗?」

「我不——」

「你也不愿意吧?」他断章取义,满意的拉开两人的距离,干掉杯里的酒,她知道,他已经醉了。

这样的夜晚,喝醉对他来说是唯一的救赎,她突然狠不下心强迫他清醒,知道今晚受苦的人,不只有她,这个认知让她突然武装不起来。

「假如我不愿意,你要怎麽办?」

「那我就不娶。」他简单的说,宣言似的。「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伊莲娜讨厌我,而且保证不会坏了两家的关系,讨女人欢心我不擅长,但说到计较利益,我很有信心。」

「跟伊莲娜之间是利益计较,跟我就不是吗?」她终於将内心的块垒吐出:「别忘了,我的身家还在你之上。」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清醒,评估的看着她半晌,缓缓说:「这是事实,但是,你也知道我不是。」

「不是什麽?」

「不是因为那个理由,站在你身边,立丰⋯⋯」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我自始至终都在你身边,之前、之後、永远,都不会改变。」

大概是酒精作用,她也固执起来,今晚,她想得到所有的答案。「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从那年夏天,在这个房子里以叔侄身份重新被介绍後,严立言发现认识了一辈子的人,突然变得陌生,立丰的不按牌理出牌,以前只让他觉得有挑战性,但那以後,却使他感觉危险,因为他不再知道到底要用什麽身份接下她投来的变化球。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以前的严立言根本不需思考就能回答,但现在的他,却只能扮演守护侄女的叔叔。

「我问的是从前。」她善意提醒。

但这个提醒却让他莫名心痛,这个女孩始终不明白,从前、现在、未来⋯⋯於他而言,根本没有差别。

他举起酒杯,与她的轻碰,透过酒杯,笑容看起来扭曲。

「当然,天下哪有不喜欢自己侄女的叔叔。」

波普艺术家安迪沃侯曾说过:「每个人未来都能走红十五分钟。」

在音乐祭路过打酱油的丁莳萝,没预料到,绿岛音乐祭造就了自己走红十五分钟的机会。

丁莳萝是在端午连假之後返校第一堂课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红了——周一上午八点半的必修课,一个以疏於点名闻名的讲师、枯燥无聊的西洋文明史、一百人大教室,竟然大爆满。她瞪着台下满满的人头,座位上的、席地在台阶上的、靠着门、窗框的,这是⋯⋯尽管是一向沈浸在课纲,不太管顾学生情绪与反应的她,也不免倒抽一口气,强压下诧异,勉强如常走上讲台,上课铃已经想了,走廊上还有不少人挤破头想进教室,她不得不调高麦克风音量,开始今天的课程:1792-1815年间欧洲列强组成的反法同盟。

才讲完第一、二次的同盟经过,台下的骚动已经大到无法视而不见,前面几排的学生大喇喇的拿出手机对着她开直拨,後面的人被挡住看不到讲台,不满声浪四处丛生,她沉沉叹口气,看来後面的五次同盟今天是讲不到了,放下讲义,抬起头,视线扫射全场,丁老师反常的举动有效的震住骚动,众人皆屏息等待着。

「同学们有什麽问题吗?」她的音量不高,但却颇有威严,或许是有生以来最有威严的一次。

等了数分钟,竟没有人发问,她换个方式:「既然今天人到得这麽齐,那我们来点名好了。」说完,她要求全体起立,喊到名字的坐下,令人讶异的是,点名表上近半数的人缺席,点完後全场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站着,她放下麦克风,走出讲台,问站着的人:「你们不是来听拿破仑战争的来龙去脉的吧?」她直直走到第一排站着的三位妆扮精致,看起来就是外语学院的女生,「来,说说看,你们为什麽来旁听?」

被她盯上的其中一位女生勇敢的说:「老师,请问你听过风中的莳萝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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