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邬邺王城的五日後,天盟车队不同於来时的悠哉,反而是小心翼翼、迅速的离开西宁,终於在第五天的黄昏来到了龙腾与西宁的交界处。
因为秋季两国战事频传的关系,他们并未打算借住在附近农庄,毕竟他们这一群人身份都特殊,还是自个儿搭营帐、打猎煮东西比较安全,谁晓得借住会不会遇到黑店,或是西宁奸细。
在落雪後的草原清出一块乾净的地方、升起营火,车队的人便开始准备夜晚紮营的事情,剩下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有空坐在营火边闲聊。
宇文煌看着坐在身侧双腿交叠、一脸慵懒的黑衣少年,依然很难想像这几日那个温婉端庄的「谢夫人」会是眼前人装扮。少年那时的打扮太过美好,让他这些天都不太敢直视少年模样,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怀疑过眼前少年的性别。
嗯…或许有那麽一刻是怀疑的,不过在少年从女装的胸前掏出两个略有起伏的软枕示意他捏捏看後,这个想法就让他彻底打消。这举动实在是……
他记得当时上官公子的脸色同他一样,可说是一言难尽。
「怎麽?前几天不好意思看我,所以现在要看个够是吗?」黑衣少年唇角一勾,漂亮眼眸望了他一眼,兴许是这几日女装穿久了,这个眼神莫名的有些妩媚。
宇文煌的回答是默默坐离少年远了些。他总觉得少年这是要成妖了。
而後,苏景竹回以他开怀的大笑,手一伸又将人拉了回去。
「这段时日,还好吗?」她问。因她这几日在外都穿女装的缘故,他们一直没能好好坐下来聊聊。
「谜楼待我十分礼遇,就是不能随意在外走动。」小少年一笑,眼帘低垂,在苏景竹看不见的地方眸色暗了几分,「至於来时路上,宁祺下属怕我逃跑,灌了我不少蒙汗药。」
苏景竹眉头一皱,才要抓过他的手号脉就见他摇头道:「谜楼有请大夫为我看过,那一点药没事的,你别担心。」
看着宇文煌少年老成的模样,她突然叹了口气,道:「抱歉,是我的错。当时若是我亲自送你回去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莫扬,这本与你无关。你已经让大管事送我了,是宁祺的人有备而来,我们防不胜防。」转头看着自责的师傅,少年皇帝学着自家师傅常做的那样,伸手在少年师傅的头上揉了揉,「你放心,我不会让宁祺太好过。」
感觉头顶煦暖的温度,再听着小少年後一句话,苏家少主顿时觉得自家蠢萌蠢萌的小白兔已然黑化,颇有朝着芝麻汤圆的方向发展而去。至於揉头这般举动,苏少主表示太多人有过这动作,她已经看开了。
「小主子,今晚还要来点酒吗?」
回程路上总是蹲空酒坛的星灿拎着两个酒袋走过来。此时,宇文煌已经把手从少年细软的发丝上收了回来,心里总算有点明白为何莫扬喜欢揉他的头。
「来一口就好,暖个身。」明日一早就要送徒儿回去,她可不能喝太多。有上一次的经验後,面对宇文瑾她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心神不宁。
「煌儿,也来一点吧!」她笑得狡黠,就像引人做坏事的狐狸一样,只瞧一眼就晓得居心不良。
有这种师傅真幸亏他的持心端正,下了决定便不轻易动摇;也真庆幸莫扬不是真正的夫子,不然依这行事作风还真是误人子弟去了。小皇帝默默想着,同时回绝了身旁少年的邀请。却没想过,从前的他有如此自夸自耀的时候吗?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从来都不是一句空口无凭的话。
这几日的天气是冬季里难得一见的晴朗,车队一行人就这麽在草原之上幕天席地喝酒、烤肉吃乾粮,倘若明日天气也同这几日一样好,应当就会跟计划一样在雁城过夜,所以今日这一晚或许就是行程里唯一一次在外紮营。
说是天盟车队,可队伍里十人中只有上官莲溪、金玉阁的丽城掌柜和两个跟着掌柜的管事是天盟中人,汀兰晴冬、星斗星灿都是苏景竹下属,因此明日一早四人都会随苏景竹送小皇帝回到宇文瑾长宁军所在的驻地,在关外就与天盟主人分道扬镳。
至於事後上官莲溪会返回江南还是赖在出云不走,这就不得而知了。
晚膳时间,宇文煌吃着他们不晓得从哪儿猎到的兔腿,就见自家师傅从一旁蹦出来,手里还抓着尾羽斑斓的野鸡,看见他在吃兔肉还一脸痛心疾首的问他: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话说得他让嘴里的肉噎到,咳了好阵子才通气,罪魁祸首却是笑着等他咳完送上手中的水袋,在他接过、喝下的同时满意看着他因喝到白酒而瞬间扭曲的表情,最後在他发脾气前抓着野鸡嘻嘻哈哈的跑了,嘴里还嚷着要下属给他做叫化鸡吃。
面对这样比他还像孩子的少年师傅,他似乎连气都发不出来,最终只能化为无奈一叹。
「见你安全归来,竹儿心里高兴才这样。」坐在一旁全程看见小皇帝被捉弄的画面,上官莲溪在苏景竹离得远一些之後才开口,「听闻你出事至今,她没一天放松心神,前一阵子阳守炎和苏宇瑶被围困雁城她也没少操心。雁城事後,若非谜楼来了消息,怕她连摸入西宁王宫这事都做得出来。」
凝望着黑衣少年格外朝气的背影,小少年唇角勾起一抹笑容,道:「能得莫扬这样的师傅,是我之幸。」
上官莲溪闻言同样一笑。能遇上竹儿,不也同样是他之所幸吗?
餐後,吃多了的苏家少主抱着自己的肚子绕着营火缓步慢走着消食,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心情确实是非常愉悦。
「莫扬,你对於远航商贸怎麽看?」在苏景竹走近时,宇文煌对她招手问道。
「远航商贸?风险大,可利润也同样极好。两年前我曾有一艘船本要从长山到闽南,中途却不小心遇飓风一路飘到明都,那儿还有不少远西的商人,对我船上的丝绸可是爱不离手,随便一件绣品都能卖到天价。虽然说走陆路也行,可远航海运循信风出航会比陆路更省时间。」少年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来,笑道:「怎麽?想增加自个儿的小金库?要不明年年初为师带你玩一把?」
「当真?」觉得私库比国库匮乏很多的小皇帝听到这消息刹时双眼一亮,「那我也……」
「等等…我原本不是这个意思。」一瞬间被银两诱惑的宇文煌回过神来。
「嗯?」苏景竹眉梢一挑。
原本没有这个意思?那就是现在有了?她想。
但宇文煌却没将这个话题继续。
「这回我与十四叔南下本来是要到渝州去,据说海宁港口有不少远航的货船,我想去看看这一块的商业贸易量。」他说起这一回微服出巡的原因。
「朝廷打算增设市舶司了?」苏少主脑袋转得快,一下子就猜到宇文煌的打算。
「市舶司?这称呼倒也合适。」小皇帝点点头,「我是有这样想法,设一个能管理航运商贸的机关,可朝上为此却是争论不休,到现下仍是胶着状态。」
「为何胶着?」一旁的上官莲溪走过来正巧听见两人谈话,便在苏景竹身边坐下,加入两人话题,「设市舶司既能管理各大港口的商行与外国的商船往来,又能增加朝廷税收,有何不好?」
「反对方认为我龙腾无论是货物和粮食都能自给自足,如今增设市舶司反而可能产生许多与番人的冲突,不如海禁令一下,乾脆的将隐患解决。」
苏景竹单手托着下颚,静静听着宇文煌的话。说实在的,她对宇文煌口中所说颁布海禁令一事一点儿都不惊讶,因为另一个时空也有过同样的禁令。
记得百年前的四国时代,与地处内陆的龙腾不同,位於东海边的桦岳、如今的东岳便是一个以航运为主要商贸往来的国家。她想,如若这时候龙腾的海禁令一颁布,那麽在往後的历史上便会说四国时期的桦岳是海运的繁盛期,龙腾却因为颁布海禁而使海上贸易由盛转衰。
「那麽…瑾大哥的想法呢?」她问。或许因为皇帝的年纪尚小,他的意见并不一定被多数人采纳,可摄政王爷一句话就可以扭转这个局面。
「十四叔目前保持中立,不特别偏向哪方,萧太师也尚未表态,不过我想他会与十四叔做出一样决定。」小皇帝眉头皱起来,数着三公六部赞成与反对的人数,「可慕凡哥却是偏向反对方,云太保与吏部、礼部、刑部三部的尚书反对。陈太傅、户部、工部尚书都是持赞成意见,兵部尚书不表态。」
「三公之一、三部尚书外加一个丞相都持反对意见,啧啧!煌儿,要是你态度不强硬一点,怕在瑾大哥做出决定前这海禁令就要下了。」苏景竹手指搓了搓自己下巴调侃着。
然而这段话却让宇文煌听出其他意思,一脸惊喜道:「莫扬,你这是支持我的主意,对吧!」
没有直接回答他,少年换了个说法,道:「煌儿,你晓得吗?这世界很大,有许多国家、有更多颇具野心的掌权者,当他们不满意自己所占只有那一亩三分地,向外侵略便成自然而然之事。若我们颁了海禁令,闭关锁国……」像是想到了什麽,少年带着一丝遗憾的笑叹口气,摇了摇头。
「为师两句话告诉你,你好好想想:一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二是『坐井观天』。」
语毕少年便起身继续走动消食,同样一身黑衣武服的上官莲溪也随着少年离去,只留宇文煌在原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思索着少年所说的两句话。
苏景竹晓得以宇文煌的身份以及他所受的教育,要想通她刚才说的绝非难事,或者说,他似乎早有察觉哪儿有异才会将这件事提出来问她,而她,不过为他说破盲点而已。无法直接把闭关锁国百年之後的历史结果告诉他,她只能透过那两段话隐约提到,依宇文煌的敏锐度她觉得这不成问题。
「闭关锁国,会让我们在海上失去竞争力,对吗?」知晓她来历,上官莲溪说出自己猜测让她证实。
身旁少年轻点了头,又道:「其实失去的不只海上竞争力,还有国家的尊严与土地。」
俊雅男子一双桃花眼眸看着她,并不言语,静静等着她的答案。
「当西方以船坚炮利叩关,自诩天朝上国、故步自封而不见外头世界进步多快的我们怎麽比得过人家,最後跟分大饼一样被人家分掉了。」想起那段历史,着实觉得屈辱。
「无论那个时空如何,现下你在这儿、对小皇帝说出这些话,总不会最後还落到那等境地。」他笑着将她鬓边散落的发塞至耳後,「别担心了。」
之後,两人一路无声走到离营地有一小段路的地方,此处有一棵百年的胡杨树伫立,爬上去之後还可以看到营地几人的举动,倒是个挺适合两人闲聊而不被打扰的地方。
葭月夜中,盛夏时枝叶繁茂而今只余枝干的胡杨树上有着两道身影。朔风起,吹过泛黄草原响起飒飒枯枝声,风里除了冬季特有的冰冷气息外还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鲜血的铁锈气味。
「看来这边疆战事还未结束。」倚站在主干上,上官莲溪远眺着不见尽头的彼方。
「战事本就还没结束。」坐在一旁树干上,黑衣少年晃着腾空的双脚,一派轻松姿态,出口的话语却非如此,「在接回小皇帝之後,宇文瑾该是会对北狄发起战争。」
她的话引来上官莲溪几分疑惑的目光,「这都入冬了,宇文瑾真会这样做?」
「此次宁狄联军围困雁城,西宁好歹死了一个皇子,北狄却只死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副将,别说苏子宁,我猜宇文瑾也同样咽不下这口气。如今小皇帝平安归来,宇文瑾就能将心思放在他处,这北狄自然是要倒楣的。」一直关注着宁、狄与龙腾三方边疆驻军的动向,苏景竹说出猜测,「宇文瑾将找回小皇帝的事交到暗阁手上,自己则是带着军队游走在龙腾北方边境,大概就是要让士兵习惯这种寒冷的天气。以长宁军的战力,我预估北狄大约会被迫放弃南方王庭,龟缩回北方去,好几年无法再进犯龙腾。」
少年语音才落,就收到身旁男子的惊异目光,不免哑然失笑。
「做什麽这般看我?」她偏头望他,「这点儿分析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要是你手上有这些消息也会与我有同样结论。」
「可我却连收集这些消息都不曾做。」上官莲溪眼中多出几分深沉难辨的情绪,「我与你,终是不同。」
苏景竹一双杏眸定定的看着他,後者却自嘲一笑,随後将头转开。
这大男生又闹别扭了呢!她好笑的看着扭过头去的人,理智告诉她该想要怎麽开解他心里的结,可私心里却又想多看一些他孩子气的模样。
「昀然美人,闹什麽脾气啊!」没考虑太多时间,她伸手拉了拉他衣袍下摆,面上几分调笑,道:「暗阁与天盟虽说都是江湖帮派,可从本质上而言却是大相迳庭,有什麽好互相比较的?」
暗阁出自夜门,虽说夜门归隐许久,可在流云谷长大的他们自幼还是被教导大事上要以龙腾为主,在某些时候当然还是会像现在一样关注着其他江湖人不会关注的消息。
见他不为所动,她加大了拉扯他下摆的动作,猛一用力差点儿就把自己从树上摔下去,还是上官莲溪及时把她捞回来才让她免於亲吻后土的下场。
「你在高处怎麽总是这般不小心。」将她抱在怀里,男子略带沙哑磁性嗓音在耳畔响起,耳边的心音平稳而清晰,在这样的夜里有种催眠人心的魔力。
反手抱上他精瘦腰身,苏景竹靠在他胸前无奈道:「那你怎麽总喜欢把话藏心里?我又猜不到你在想什麽……」
「我很自私。」他突然道,语气中充满苦涩,「我只在意我在乎的人,龙腾、西宁、北狄、东岳,这些国家都与我无关,而你却胸怀天下、心系苍生。我与你…很不一样。」
这是他头一回在苏景竹面前说出心里话,在话出口後他就後悔了,因为他怕见到心上人嫌弃他的目光,因此他紧紧抱住怀中人,怎麽也不想看到她面上神情。
「我会改、我会学着……」
「为何要改?我觉得你这样很好,你无需为我改变。」虽然上官莲溪将她抱得很紧,但当她要挣开时并没有花多大力气,因为男子并没有想束缚住她。
双手捧住男子脸庞,未曾再戴上人皮面具的脸是她一直很喜欢的模样。她说道:「我从来没有你说的那麽伟大,不过是在伸手所及之处拉人一把罢了。而你当然也不用同我一样,做到什麽心系苍生,你只要心系於我就行了,好吗?」
她看着他双眼眨了眨,俏皮、自信且美丽。
听着她的话,上官莲溪桃花眼眸中的光芒由沉寂转为坚定执着,望着她的目光温柔而缱绻,低哑嗓音轻声道:「遵命,我的小阁主。」
两人坐在百年胡杨上闲聊着直到月影西沉。
「天要亮了。」上官莲溪道,「真不想让你离开。」
有时他真心讨厌她总放在心上的那些事:家国天下、黎民百姓;可他却也是让她这一点吸引。还记得那一日酒楼再遇,他听见她说的那些故事,唐朝的玄武门之变、牛李党争,她还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确实,对於当权者而言,她口述的故事都是无价之宝,而她半点没为说出这些故事的自己着想,没想过自己是否会因为说了这些而被有心人利用、或被上位者忌惮,不过是为了教导一个可能入仕途的孩子就当床边故事一般说出。
不过现在也好,那个知晓他们许多事的孩子居然就是当今圣上,年纪虽小却也看得出是个温厚诚挚的性子,相信在慕夏皇城这个卧虎藏龙之地有他看护着,他的美人儿可以过得更自由些。
「不过送煌儿回去而已,我们晚个一天就会跟上你。」苏景竹动了动因久坐而有点僵硬的手脚,准备从树上一跃而下。时候不早,她也该回去易容了。
「美人儿,你这般分离的话语如此轻易出口,毫无半分不舍,着实令我心伤。」
某盟主口中久违的「美人儿」再度出现,让苏景竹一个忍俊不禁。从出云到邬邺这一路来,他倒是少有先前不正经的模样,或许是因为那张脸皮的关系,他平日的一举一动都符合一位翩翩君子、也就是谢二公子的人设,却鲜少见他如之前那样开口闭口喊她美人儿了。
「此次到西宁的时间点不对,下回我们秋季里来,越过邬邺之後向西百来里,在阿加尔善戈壁深处有个绿洲,弱水畔是一片胡杨林,秋日里绵延数十里的金黄树林不输江南我与兰发现的那处枫红谷。」
「那胡杨林也是你跟哥哥发现的?」她挑眉,想起某本书里提及的大漠迷路的事件。
她怀疑的目光让上官莲溪愣了一瞬,随後立即想起师妹所写、由他背黑锅的书,连忙否认道:「不!不是我俩迷途那回,那片绿洲是兰带我去的,瞧他模样应该是相当熟悉那个地方,怎会迷路呢!」
苏景竹闻言一笑,道:「好,那我们下次秋天来。」
此时的他们都未曾料到,待到约定成行已是多年过去。拥有百年历史的邬邺王城早在一场大火中倾颓衰败,那时的西宁已被彻底纳入了龙腾版图。
☆
天方初亮,暗阁主人一行人便辞了天盟盟主,乘着黎明微光往东北而去,越过萨姆河後一路上从泛黄草原进入了带点碧绿的雪原当中。在最初的一个时辰小皇帝还能跟得上其他人骑马的速度,可随着时辰渐长,加之天空突降鹅毛大雪,就算宇文煌再执拗着强撑身体仍是被苏景竹捞到自己马上。
「莫…莫扬……你…不冷…冷吗?」坐在苏景竹身前,宇文煌一抖一抖的问着,牙齿还不停的打颤。
「我有内力护体,只要不是冰天雪地对我而言差别不大。」苏景竹沙哑的嗓音回道,同时朝其他人打了一个手势,长吁一声之後停下马匹。
「少主,怎麽了?」蒙着面的晴冬策马上前问道。
「前面还要多远有地方休息?」
「若是速度快些,半刻钟会到一间土地庙,有地方能躲雪。」回话的是星斗,长年在西北的他们对於附近还是熟悉的。
「煌儿,听见了?再撑一下,我们就休息。」随手摘下脸上鬼面覆到小少年面上,以及身上披风也一并脱下包到小少年身上。只能说她低估了突变的气候以及自家徒儿皮娇肉嫩的程度。
「没…没事……我还…可以忍……」小皇帝依然颤抖着。
苏景竹叹口气将他冰冷的左手握在自己手心,开始给他传送内力暖身体也护心脉,另一手则把他想回头的脑袋给固定住,道:「我银面具给你遮风雪了,没法挡着我这张会使小儿夜啼的脸,你乖点,别转头。」承影那张毁了容的人皮面具可不好看。虽然,这也是她当时挑面具的恶趣味,当初想着反正戴怎样的面具自己又见不着,於是就挑了一张最吓人的。
「真的丑啊?」感觉一股暖流从左手经络流到胸口再到丹田处,恢复几分活力的小少年立刻有了心思谈话。
「半张脸像是烧坏了,能不丑吗?」她道,再次启程的同时也将人抱紧了。幸亏这是冬日衣裳本就厚,再者她缠胸也缠得紧,不然还真不敢把宇文煌拉到马上与她共乘一骑。
半刻钟後,几人在一处半荒废的土地庙里暂时落脚。
「晴冬,包里那个手炉点了之後给我,还有汀兰那儿不是有件厚皮袄和熊皮披风,翻出来。」穿着斗篷拉起兜帽遮住上半张脸,她点名背着行囊的几人,「三子,那双手套和鹿皮靴也拿给我。」
几人立刻从各自的包袱中拿出东西,就连没被点名的星灿也自动拿来了一副兔毛耳罩。
宇文煌穿上了苏景竹准备的衣服後清瘦的身影硬是圆了一大圈,再戴上那副毛绒绒的耳罩看着就更像某种温顺无害的小动物。
「好可爱,我家徒儿果然是一只萌萌的小兔子。」她笑着,伸手为宇文煌整理好披风系绳。一旁,汀兰晴冬整理着方才宇文煌换下的衣物,顺带为苏景竹送上了一块蒙面的黑色面巾。
「小兔子,你是想继续戴着那半脸面具还是换上这条?」论舒适度,应该是蒙面面巾好上许多,毕竟那张面具是金属材质,这种天气戴着只会更冷。
下一刻,小少年伸出手,暗阁主人本来以为他是要接过她手上软布,却没想小少年竟然直接掀开了遮住她大半张脸的兜帽。
『匡啷!』
宇文煌手中的银制面具掉落地面,随後就见黑衣少年对天翻了个大白眼弯腰拾起掉落地上的东西、吹一吹,戴回自己脸上。
「莫扬…你这脸真是……」可怖。
他看见那张脸就突然明白了为何方才莫扬会说「可使小儿夜啼」,整张脸只有嘴唇与左脸处是完好,其他地方皆是被火焚过之後的淡红深红与凹凸不平,唯一亮点大概就是双眼依然清亮无损。
「煌儿,你这好奇心啊……」苏景竹边叹气边将手上的面巾塞到他手里。
「这不因为对象是你嘛!」所以才敢这样放肆。宇文煌眨了眨双眼,脸上一副乖巧模样。
倘若宇文瑾在这儿肯定会感慨自己侄儿已然将某小子平日行径学了三、四成。当然,现下在场的也只有汀兰长期看着两人相处,见眼下这状况不免就有些担心他家主子对皇帝的影响是否太过深刻,万一往後皇帝的性子转不回来该怎麽办?
果然,暗阁主人听了这话与那卖乖的样子,就算还想叨念些什麽也全部不了了之。
摸到如何应对自家师傅的诀窍,小皇帝在少年转身之後偷笑了下。不过他也晓得,这是莫扬将他放在心上才会任由他这样无赖作为。瞧少年拿的皮袄、手套等等御寒之物,一看就不是他们几人尺寸,应当便是为了他而准备的。他这位师傅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大喇喇、对事漫不经心,但其实很多时候是相当细心,甚至温柔的。
在土地庙休整了小半时辰,外头风雪却不见转小,苏景竹还没说什麽,怀里揣着手炉的宇文煌就先开了口,道:「莫扬,我们不启程吗?」
「这天气…你受得住?」坐在供桌上翘着腿,修长手指撑着下颚,苏景竹懒懒的问着。
「可你不是应允了十四叔午时到达吗?」
闻言,黑衣少年长叹了一口气,抱怨道:「也不晓得瑾大哥发什麽疯,一开始分明说好了将你带回出云,中途却改口让我把你带到军营去。这要是放在其他客户身上本少就不干了!不对!这种千里救人的单子本少压根儿不会接,亏钱亏死了啊!」
想起那被谜楼要走的半成利润,就算他同意了给予暗阁补偿也远远不敌那个数,宇文煌不禁点头同意苏景竹最後那句「亏死了」。
「那麽…莫扬,走吗?」他再问,「十四叔不喜他人迟到,对你印象会差的。」
歪着头看他,黑衣少年反问道:「你觉得他对暗阁印象好吗?」见小皇帝沉默不语,少年再一步说:「既然都差了,这印象差一分或是差两分都一样吧!」
宇文煌压根儿无法反驳,因为他的不良师傅所说真是太对了。
最後,少年双手一拍,总结:「反正都是要晚到的,不如就多等等,待到风雪小了再启程。」已然完全不把宇文瑾态度放心上了。
这一留,就留到了时近正午才启程,灰蒙层云中隐约可见朦胧日光,不过这点点雪絮还是未停,只是比先前那般不见前路归程的大雪好得多。
「莫扬,你和那上官公子……」宇文煌欲言又止。怀里抱着手炉,那香料燃烧发散着隐隐的蔷薇暗香,他晓得这大约是他身上唯一一件不是苏景竹准备给他的东西,而是那天盟主人给少年的。
「嗯?我和莲溪怎麽?」坐在他身後,苏景竹随口问着。
她大约猜到宇文煌想说什麽,不过感情之事她并不打算与他多说。一是她的性别、二是他毕竟还是皇室中人,而他们却属於江湖。
自家师傅回的随意,可小少年却是说得支支吾吾:「听说男男之间需要……」
「宇文煌!你别胡说!哪儿听来这些的!」苏景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只差没跳起来,动静太大还引来其他人侧目,只得压低了声音说道:「再说,你一个皇帝对这事儿不用懂吧!」
憋着笑,宇文煌瞧这反应就晓得少年和天盟盟主之间还是清清白白的,这样说来,他家皇叔还是有一争之力的。他深信,只要莫扬一日不与那上官盟主成亲,他家十四叔总是能将人追到手。
然而,因为他这番话让苏景竹思绪飘往另一个方向,就听她正色起来,沙哑嗓音也不像在庙中的慵懒,而是严肃与认真。
「煌儿,别跟我说你已经要纳妃了。」
这一回,震惊的反而是宇文煌。他怎麽不晓得自己要纳妃?
「我没……」
「你可晓得阳元早泄於身体有很大害处?你现在身体尚未发育完全,若是过早有了房事……」快把自家徒儿当儿子养的苏少主开始语重心长的跟他说起小小年纪滚床单的坏处,最後还是宇文煌向她保证在十八岁前绝不会随便跟人上床,苏少主这才饶过他。
真心太凶残了……听了方才苏景竹的话,宇文煌心里想着历朝历代到底有多少皇帝是死在後宫女人太多这一点上头?
後世史书中,开创了天启盛世的龙腾太宗皇帝一生勤勤勉勉在政事之上,对於後宫只有简单的一后二妃,似是不好女色,却不晓得原因就在这一段谈话当中。
不过也有另一种稗官野史书写,说太宗皇帝与其叔瑾王爷爱上了同一名女子,那名女子却不愿嫁进天家,而是与恋人携手江湖,这才使瑾王爷一生未娶,而太宗皇帝後宫的一后二妃皆是有与那名女子相似之处才被皇帝另眼相看。
当然,此为後话,暂不细表。
「莫扬,我想听你唱歌。」漫天风雪中,被苏景竹护在怀中、全身包得紧实的小少年说道。
「嗯?」不明所以的她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节。
「唱嘛!」放软了的少年音听起来格外撒娇。
既然自家徒儿提出这种请求,没什麽顾忌的暗阁主人想了想後低哑嗓音缓缓开口。
「大漠黄沙瘦马江南烟雨谢桥
风尘一骑浇酒作路标
山河共我听涛三尺青锋出鞘
寒芒出年少谁言我辈寂寥
纵马放歌长安道
谢平生肝胆相照
弹秋水刀光剑影披作袍
云天里一扫推开春秋百代浪与潮……」
这首〈载酒行〉说的是江湖,惩奸除恶、快意恩仇,即便她的声音不如原来清亮,歌曲唱起来仍旧相当有味道,多了以往嗓音所没有的沧桑感。
「莫扬,在你没喝孟婆汤的那个世界,长安是个怎样子的地方?」他记得在少年所说秦汉、隋唐的故事中,长安一直是几个朝代的首都,未曾改变。
「长安呐……」她想着已迈入现代化许久、却依然留下许多过往遗迹的美丽古都,笑了笑,道:「那是一座象徵着盛世的都城,在我们的话语里『盛世长安』一词常常被提及。长安是当时东方世界的文化中心、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城市,是路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嗯…其实某方面而言与慕夏挺像的,虽然我未亲身处於那个年代,但我想应当与现在皇城相去不远。」
宇文煌听见最後一句话双眼猛然瞪大,若非苏景竹压着他不让他随意移动,怕他早因为突然扭身这样过大的动作而从马上掉落。
「我说煌儿,我们现下骑的是马,不是坐马车,你又这麽圆就别乱动了,要是我一个不小心让你摔了下去我拿什麽赔给瑾大哥。」
然,陷在自个儿兴奋情绪的小皇帝并没听进少年这般碎念,少年既然不让他转身他就使劲扭脖子转头问:「此话当真?长安真与慕夏相去不远吗?」
对於发神经的某小少年,苏景竹木着一张脸拍了他的腰一下,道:「坐正、腰杆打直别乱扭,你若掉下去我就不保证慕夏会有长安那样繁盛富饶了。」
宇文煌从自家师傅语气就知晓师傅现下心情不太妙,立刻从熊孩子模样回到小公子状态,不过嘴上问题依旧是同一个。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朝代易更,都城却不容易改,在五朝四国之前是二百余年的大虞朝,那时的帝都夏城不就是今日慕夏吗?上数几朝慕夏也曾是首都或陪都,论底蕴,慕夏并不逊色长安,不是吗?」她解释道。
「煌儿,你对这片故土会不会太没自信了点儿?」
宇文煌沉默许久。
终於,在飞雪停歇、日光破开浓重云层洒落地面後,苏景竹才听到小少年的声音。
「莫扬,你看着,我会让龙腾在我手中开创第二个盛世,一个不输百年前文皇武帝的天启盛世,更不输你口中说的那个盛世长安。」
尚且年幼的少年皇帝一字一句清晰开口,而後用一生实现了这个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