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我好了。」
软嚅的嗓音从通讯表传来,打断阳台上两人的谈话。克里斯按下通话键,说:「我们在六楼,要过来看小育吗?」
黑晊世看了下时间,发觉他们竟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小时。他心想育差不多该醒了,正想示意自己先回房时,就不经意地往楼下一瞥,竟见一道眼熟的身影出现在诊所前,顿时心中警报大响。
这时,男人像感应到视线,抬起头朝他比了个招呼,对方那异国血统的俊雅样貌,在这满是华人的大街上显得异常吸睛。
黑晊世脸色一变,也顾不得此刻在六楼,直接翻过阳台往下一跳,「约翰!」
克里斯也大为震惊,还来不及关掉通讯,就立即跟上,「那王八还有种跑来?」
於是,人潮来往的街道上,两名高大的男子忽然从天而降。身穿黑衣的男人还未落地,就射去一张符纸,朝人行道上一身医师装扮的异国男子喝道:「缚魔,定!」
另一名穿着西装的金发男人一落地,就掏出一把似假还真的沙漠之鹰,大喊:「约翰・道尔!你被逮捕了!」
嘴里是这麽说,食指却已扣下扳机,完全无视警方逮捕罪犯的标准流程,看得某围观乡民愤恨地拿出手机录影,准备上网大肆讨伐,誓要伸张正义、争取人权,这年头警察办案竟还勾结神棍抓人,真是太不像话了,必须取缔到底!
被称为约翰・道尔的医师却是不慌不忙地伸出两指一画,一道空间裂缝出现在双方之间,像是算好了距离与时间,将那颗子弹与符咒都吞了进去,又瞬即癒合消失,让攻击他的两人当下一愣。
约翰从容不迫地靠近人群,保持在能听到彼此对话的距离,以颇为流利的异国腔中文,淡笑道:「黑先生,第四次见面,但似乎从没好好跟你谈过话,真是失礼了。」
「跟你没话好说。」黑晊世铁青着脸再抽出一张符纸,却有些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在不伤其他人的情况下捉住对方。
约翰无视他的回应,迳自朝站得最近的少女望去,眼里闪过一道浅淡的光芒,以极其绅士的温柔语调说:「麻烦你了。」
少女像被摄魂般,听话地贴了过去。
「干,你又抓无辜的人挡枪!」明显被冷落的克里斯气炸了毛,举着的枪也不知该放下还是对过去,总之先操一口脏话发泄一下。
於是,围观乡民又记下一笔,警察公然讲脏话缺乏文化素养!
「怎会没话说呢?」约翰这才接上先前的对话,搂着少女腰肢的右手竟在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枪。他似逗趣般瞧了眼暴跳如雷的克里斯,才诚挚地对黑晊世温和一笑,「我想我们应该有很多共通的话题,比如:我心爱的尤尔宝贝,喔,听说他以前叫叶育?」
「闭嘴!你没资格叫他的名字。」黑晊世怒极地目眦欲裂,恨不得直接放出青龙狠狠撕裂眼前的魔物,却该死的场地不宜,对方又有人质。
「没资格?」约翰讶异地挑了下眉,举起自己无名指上的婚戒看了下,「没记错的话,法律上我仍是他的丈夫,为何会没资格?台湾的同婚法不是早就通过了?」
「你……」
「不用听他的激将法!」克里斯打断话,用枪对准约翰的额头,冷笑道:「就来比看看是谁的子弹快。」
约翰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微眯起眼像是在感应什麽,而後朝黑晊世扬起暧昧的微笑,「时间差不多。对了,难道黑先生不想知道我今天找尤尔做了什麽吗?老实说,这麽久不见他,实在很舍不得这麽快就离开。」
「你进去过?」黑晊世心中一惊,这才意识到约翰似乎就是从诊所大楼里走出来,便再顾不了其他,直接唤出腾蛇欲将对方捆住,克里斯也准备要扣下扳机。
谁知,约翰忽然将头一仰,一团黑雾迅速冲出身体飞往高处,浓烈的魔气瞬间蔓延开来,包围在场的每个人。他们愣了一下,正要紧急追上,就见约翰站在不远处的招牌上,轻笑地丢下一句话,跨入已切开的空间裂缝。
「好好珍惜尤尔剩下的时光吧。」
「金蝉脱壳?」克里斯错愕地回头察看,竟见方才还装着约翰魔魂的躯体已变成一滩看不出是什麽东西的软胶物。他纳闷地用脚踢了下,那滩东西就化成了粉末,一旁的少女就像受到什麽刺激,不断地疯狂尖叫,围观群众也陷入一阵恐慌。
本在义愤填膺的乡民彻底震惊了,心想自己似乎录到什麽不得了的东西,得赶紧上传到网路!他兴奋地转过身,就忽被人一指戳中额头,脑袋陷入一片空白。
残留的魔气活跃人们心底的黑化物,令暴动越加混乱,黑晊世只得派出贵人施放大范围的安抚幻术,心急地抬头看了下六楼,「克里斯?」
克里斯明白他的担忧,挥手说:「快去,这里我来就好。」
「谢了!」黑晊世掉头朝诊所奔去,却在拨开人群後,顿时一僵。
「董……」他顿了一下,意识到这是在人间,便硬生生地换了个称呼:「先生。」
克里斯正忙着抓住那失控乱叫的少女,隐隐听到他的声音,纳闷什麽董先生,回头一看,立刻飙出一身冷汗。靠夭!是准岳父!
只见董阎王脸色阴沉地站在他们身後,深灰色的长大衣无风自飘,浑身散发着森冷的怒气,手中还握着与他风格不符的新潮手机,明显是身旁那位一脸呆滞的年轻人所有。
「……」
二次让罪犯逃脱就算了,还被抓个正着,这下他们(准确来说是克里斯一人)有得被虐了。
****
当通讯表传来约翰的名字时,董司常即知不妙,立刻往六楼奔去,然而不同楼层与区域又需要身份扫描,花了他不少时间,才终於赶到尤尔的病房。
「小育,刚才……」
撞开门的那一刻,房内最後一缕萦绕的黑雾正好消散,董司常刹然止声,竟见消魔阵的金光淡退,尤尔一身狼狈地翻跌下床,散乱的长发滑落在衣衫半褪的胸前,依稀可见零星的吻痕散布,光裸的腿间是一片狼籍。
董司常呆了半秒,听闻後方赶来的护卫脚步声,连忙回头吩咐:「都别进来!」就反手关上门,小心翼翼地轻声呼唤:「小育?」
低着头的尤尔没听见声音,只是吃力地撑起身子,耳边尽是嗡响不止的鸣声,因药物引起的剧痛仍未褪尽,同时还夹杂着被撩拨欢愉後的空虚,令身子不住颤抖。
他抬眼瞥见有人走近,以为是黑晊世回来了,便下意识往後躲去,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这模样,直到一张睁着乌黑大眼的鬼娃脸凑到面前,才被惊得脑袋一空,哆哆嗦嗦地低喊:「董……董……董……」
董司常轻轻应了声,快速帮他整理衣容,确保每一处都遮掩好了,才静静地打量着他,发现尤尔脸上的魔纹已全数消去,眼眸也恢复原来的碧绿澄澈,一身灵气十分纯粹,毫无一丝魔性,消魔阵的罡光也不再发挥作用,看起来是疗程结束了,便问:「站得起来吗?」
「什麽?」尤尔不解了眨了眨眼,待耳鸣停了,董司常又问了一次,才点点头,握住伸来的手缓缓站起。他有些站不稳地晃了晃,毕竟这些天只喝些汤汤水水,不够维持多少体力,好在余痛终於退去,稍微没那麽难受了。
他在搀扶下坐回床上,接过水顺了顺气,紧张地说:「刚才……」
「我知道约翰来过。」
尤尔一怔,就又听董司常说:「他们刚在外面打起来。」
「跟晊世?」尤尔的声音有些惊慌得上扬,随即又降低,「他们……有说什麽吗?」
董司常摇摇头,「似乎又追捕失败了。」
听到这个答案,尤尔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庆幸是晊世还没发现他与约翰的秘密,失落是他得继续提防那恶魔又找新点子玩弄自己。
这时,通讯表传来黑晊世的询问,董司常让他们与董阎王先处理好骚动再顺道请乞颜过来,就关掉传话键,直直盯着尤尔,说:「能告诉我发生什麽事吗?」
「……」
「因为我老爸过来的缘故,乞颜今天这里的防卫特别严。我想,约翰冒这麽大的风险闯进来,不会只是为了……伤害你吧。」注意到尤尔抓着床单的手指一紧,眼里有几分戒备,董司常不禁叹了口气,「小育,我不是小黑,你对他的顾忌不适用在我身上。」
尤尔愣了下,才在对方求信赖的期待目光下,口是心非地支唔道:「我、我没有。」
「那是顾虑我的身份?」董司常无奈说:「也许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上司,但对我来说,你不只是我的下属,也是我的朋友,还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小朋友,以年纪来说,我作你的亲长也不为过。」
「我、阿克、小黑、罢课、贵人,都是和你母亲一起照育你的人。」董司常的语气有几分回味过往的感慨,「我知道你没印象了,但迦娜她真的很爱你,也知道我们都已经把你当成自己的小孩,才愿意在临走前将你托付给我们。」
即使发现了小育的特殊身世,在他的心里,小育也依然是他们最亲爱的孩子,这麽多年的养育亲情,绝不会因为一个身份变化或是记忆丧失就能消弭的。
「你知道吗?阿克有时还会跟人说你是他儿子。」想起克里斯曾经一副傻爹的蠢样,董司常忍不住微扬了嘴角,「偷偷告诉你,他现在也是一样,只是他这人就是个臭沙文猪,觉得大男人才不要肉麻兮兮地哄啊宠的,拳头最直接了。」
尤尔讶异地睁大双眼,眼眶不由自主地热了。他从未听人提过这些事,只知道克叔总是粗鲁霸道得要命,教他练拳时也毫不留情,平时又爱联合其他人一起开他玩笑。
他明白这是大家以往对待叶育的方式,活泼坦率的叶育也敢反击回去,但他就是办不到,他越想表现得像叶育,就越被无形的压力綑绑,让他越来越怕自己会教人失望。
「我知道你变了,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了,我很抱歉我没有早些跟你说清楚,让你误会这麽多事,现在想想,我真的很後悔。」董司常伸手环住尤尔的肩膀轻抚他的头,就像一个慈爱的长者对待孩子那般,尽管他的外型看来稚嫩无比,但此刻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意外地毫无违合,「但你要知道,真正的家人是不管孩子变成怎麽样、闯了多少祸,就算会失望、生气、难过,也永远都不会舍弃,因为这就是家人的爱。」
「我绝对不会放弃你。」他微倾着脸,轻轻贴在尤尔的额头上,有几分哽咽道:「父母是永远都不会舍弃自己的孩子。」
在眼眶打转的泪珠终於滚了出来,尤尔瘪着嘴吸了吸鼻子,像个小孩终於找到爹娘诉苦一样低声呜噎起来。原来,家人之间是不用担心自己会被讨厌、被遗弃的吗?
在爱情面前,人会变得过於在乎对方、过於害怕失去对方,因而有所隐瞒,心有所结,但在家人面前,哪个孩子会不曾坦露最真实的性情肆意撒泼,即便那是最糟糕丑陋的一面?
这一刻,心中的一把锁似乎松开了。
「所以,小育。」董司常悄悄设下防窃听结界,柔声说:「告诉我约翰的事。」
****
经过乞颜一下午的精细检查,所有仪器都显示尤尔已脱离魔道,体内的黑化物尽数清空,脑里的阴影也恢复到最初的拇指大小,这个进展出乎所有人意料。
克里斯与黑晊世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尤尔却不安地朝董司常看去一眼。
董司常淡定地点点头,「还有什麽要注意的吗?」
乞颜皱眉盯着魂魄样本报告,沉默片刻,郑重交代:「绝对不能再使用渡化术。」
闻言,一干人不约而同地转向默默旁听的顶头上司。
「……」
董阎王大人顿时有种被一群崽子用求靠山求包养求开後门的晶亮目光注视的错觉。
然後,董司常开口了,「老爸~」
会心一击!
自家宝贝独子软黏憨嚅的呼唤,让董把拔忍不住偷偷捂了下心肝,儿子好萌怎麽办?
最後,董阎王只好轻咳一声,勉强撑住威武霸气的形象,说:「特殊情况,本王自会与诸位阎王协商,尔等该办什麽便速速去办,切莫拖延。」
言下之意,尤尔终於能辞去渡化师一职了。
依众监护人的想法是,斩妖除魔的功夫多的很,可以一样样地培养,不一定非用渡化不可,大不了学克里斯拳脚暴力也能打遍天下,何况小育还有念力操控这个大绝招。
最高兴的莫过於黑晊世了。他从最初就很反对育使用渡化术,担心黑化物会增加身心负担,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此时能得到阎王亲口保证,可说是解除了他的心头大患。
倒是克里斯忍不住汗了一滴。他敢保证刚才的最後一句话,岳父大人绝对是瞪着他讲的。干,他最近一定是犯太岁!
尤尔却有说不出的复杂感觉,好像有些惆怅又有些如释重负。必须抛弃好不容易熟悉的能力重新开始,难免会失落空虚,加上心中有事,就更觉得旁徨无措,但见大家欣喜的神情,便又觉得也挺好,至少他不必再服那些让人难受的净灵丸了。
唯有董司常与乞颜互视一眼,始终瘫着的脸教人看不清掩於其下的真正情绪。
在乞颜对两位病人又一番絮絮叨叨的嘱咐後,董阎王就拉着董司常,董司常拉着克里斯,三人後头跟着一大票护卫,哗啦啦地从诊所的传送门离开。
一回到地府,董阎王瞪了眼厚脸皮跟来的人,再见儿子死死牵着对方的手,不禁内心滴血,偏又不舍得再刺激重病中的心肝宝,只好重重「哼」了一声,发了点灵威示威一下,就闷着脸甩袖离开。
克里斯捏了把冷汗,感觉那威压再强一点,自己准能被拍成肉酱。娘的勒,他这辈子订过两次婚,一次是生前在德州家乡,一次是薇安,都没遇过这麽凶残的岳父,这次真是遇到重量级的。
董司常倒是没注意到这些,叫出飞行器後,就又拉着克里斯站上去。克里斯见状,就纳闷地问:「干嘛这麽急?」
不是他不解风情,不晓得他们两人经过这场风波肯定有很多私话想谈,而是不懂董小七急匆匆拉走他的用意,害他差点来不及把车钥匙丢给老黑。
董司常没有回答,只是一声不吭地驾着飞行器返回神华宫,又拖着满头雾水的克里斯飙进书房,把正想发牢骚的小骷赶出去,设下防窃听结界後,才喘了一大口气,说:「我们都被约翰骗了!」
「什麽?」
「他明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却刻意吸引你们注意,你以为是为什麽?」董司常除去尤尔被侵犯的部分,将约翰闯进诊所逼药的事说了遍,「当时你们两个离小育最近,他想让药效发作完全,才引开你们拖延时间,而我离得较远,等我赶到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操!」克里斯气炸了,那混蛋简直是在耍着他们玩。他暴躁地踱来踱去,「那药是什麽?难道跟小育突然恢复有关?但检查不是确定没魔气了?」
「是查・不・出魔气。」董司常取出手机,将乞颜用机密通讯传来的消息给他看,「乞颜从小育入魔後的魂魄样本里发现奇怪的东西,却查不出是什麽,今天检查也还是一样,他说约翰若能隐藏魔性潜入诊所不被侦测到,那自然也有办法让小育逃过检测,还有他伪装魂魄的方式根本前所未有,这个技术已远远超过整个灵能界了。」
克里斯了然地拍了下头,懊恼道:「那家伙以前就是医生,天晓得他在你说的那个暗隐主那里学了多少鬼东西?那现在如何?就这麽放小育出院没问题吗?」
董司常摇摇头,「反正现在也做不了治疗,我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会想办法箝制他的渡化能力,你们也要尽一切努力疏导他的心结,别让他又被心魔操控。」
「这囝仔实在是……」克里斯烦恼地抓乱一头特意梳整的金发,不住用台语喃喃低骂着,完全就是一个为蠢儿子操碎心的老爹。
董司常也是身心俱疲。面对一群强大又无所不能的敌人,他们却还找不到任何反击点,只能被动地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偏偏目前地府内部也局势未明,又不知谁泄漏了小育入魔的风声,幸好老爸反应及时,火速压下消息,否则罚惩令只怕就要送到他手上了,所以他们绝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突然,他灵光一闪,「约翰说他早已融进小育的身体、灵魂,能知道小育所想的一切,还能进入梦境……难道就是指魂魄样本里的异物?类似……蛊?相互感应?」
想到这,他记起尤尔最後交出的一样东西,就探入口袋抽出一小团纸,上头画着一个难以形容的奇怪图腾,笔迹潦草似匆匆画下。
克里斯瞥见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问:「那是什麽?」
「是约翰留给小育的。」
「嗄?」
接收到克里斯的一头雾水,董司常耸耸肩表示也同样疑惑,对於实际的经过,自然是不可能毫无保留地坦承——这是约翰在侵犯小育时趁机塞进手里的。
这图腾代表着什麽?为何要用这种方式交给他们?最後的机会又是什麽意思?
他想着约翰刻意留下的暗示,以及那些看似失言实则透露什麽的行为,忽然有些摸不清这人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但能肯定的是,小育若再踏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