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唐贞观年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万国来朝,端的是一派太平盛世。
一日,无棣县金山寺的法明长老到江边散步,闻得江中有婴儿啼哭,仔细一看,乃见一片木板随江流漂来,木板上置有一襁褓婴儿,正自朝天哇哇大哭,长老忙唤人将其救起。
婴儿啼哭不休,被长老抱在怀中後,就安静下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瞳牢牢的看着长老,一瞬不眨。长老心头若有所悟,检视过襁褓,就将婴儿抱入寺中抚养。
婴儿稍稍长大,法明长老替其剃度出家,取法名为玄奘。
这玄奘天资过人,四岁便能识文辨字,此後便自行翻阅寺中诸般佛经,也不须旁人指点,自能道出其中的佛理,金山寺的众僧异之,认为其有佛门宿慧。
玄奘六七岁时,一次伺奉法明长老会客,席间一女善信士泣诉,言其夫君信奉道教,自己常因敬拜佛像受到斥责,侍立一旁的小玄奘当即便说,你其实不信佛啊。众人皆讶之,问其缘由,玄奘答曰,佛乃常在,礼与不礼,敬与不敬,皆不影响佛的存在,若非要礼佛敬佛才能信佛,其实是不信佛。
此言一出,众人皆默然无语。
席散後,法明长老不再以寺规管束于他,任他在寺中自由自在。
忽忽十五年过去,玄奘长成一丰神俊逸的青年僧人。
此时的玄奘诸般佛经精熟,金山寺年年的佛法大考,均远超同侪,他又不知如何的,竟从经文中悟出一身金刚伏魔力,一身气力堪比龙象,寻常十数名壮汉合力,也远不及他力大,寺中僧人谓之曰自悟佛门神通,这名气也愈发大了。
这玄奘虽佛理精湛,却有一样奇异之处,与普通僧人每日清淡茹素不同,他喜啖酒肉。尤其是领悟出金刚力神通後,更是每饭无酒肉不欢,谓曰酒肉增气力。
法明长老闻之,只是一笑,也不去管他了。
其时佛门并无禁酒肉的戒律。佛教源于天竺,天竺僧人乃是化饭度日,化到甚麽张嘴便吃,并无挑选饮食的权利,佛教东传中土後,至南北朝年间,崇信佛法的梁武帝以帝皇之尊强令茹素,中土佛门便默认奉行。
只是,不食荤并非佛门正式戒律,遵与不遵全凭个人。
金山寺的伙房只提供素斋,并无酒肉供应,这玄奘便每日到市坊沽酒卖肉。他在寺中地位不低,又是法明长老的亲传弟子,每月领取的衣单钱倒也不少,他便全部用来买酒肉,恣意享用,任它酒肉穿肠而过。
这时间一久,无棣县中便多了一条童谣:饮酒吃肉江流僧,大力神通花和尚。
大力神通是顾名思义,花和尚之花,非但是指行事风流不羁,亦是指仪表俊俏、花儿一般漂亮。
金山寺山门的左侧,有一片数亩大小的松林,乃是一干僧人休憩和论经的惯常去处。
这日午後,十余名僧人坐于松荫下,讲经参禅,谈说奥妙。
“近闻天竺新传佛理,曰大乘佛法,言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当作佛,即心是佛。此乃大善,日後我等传扬佛教,只需教晓众生持咒诵经,众生成佛可期,人间即极乐世界可期也。不知金山寺的诸位师兄对此有何见解?”
说话的是一名脸泛红光的胖大僧人,一番佛理说下来,顾盼四方,肥脸上满是得色。
一众僧人从未听闻过大乘佛法,听其吹嘘得惊人,一时竟无人辩驳。
默然了片刻,一个清朗声音淡淡的说道:“众生是否皆有佛性,小僧不敢贸然说道。然而,佛性於我等来说,如同矿中有金,金被尘沙包裹,不过是一凡石而已,须将沙砾磨砺去尽,方能显金成器,我等修行精进,无非是磨砺本心,修断被无明覆盖之本性。”
那清朗声音顿了顿,冷冷的下了定论:“本心不经磨砺,妄想持咒诵经即可成佛,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此乃异端邪说也。”
众僧皆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一名青年僧人,一身月白僧衣,盘膝靠坐在一棵青松下,身材略显高瘦,眉目清俊,脸上并无多少表情,一对眸子就那样静静的瞧着众僧,竟是显得幽深无比,正是金山寺的玄奘。
“你,你……”那胖大僧人呼的站了起来,脸色涨红如滴血,抬手戟指着玄奘,肥厚的嘴唇哆嗦个不停,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麽。
他法名胜航,乃是无棣县一座小寺庙的主持,最近通过一些路子获知天竺的新传佛理,便想着来金山寺显摆一番,借辩经之名压倒这无棣县最大的名刹,博一个名头,日後他主持的寺庙自然香火兴盛。不想在玄奘一番辩驳下,竟是被指责为异端邪说,他一时没有囫囵的言辞以对。
松荫下的众僧也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说起来:
“玄奘师兄说的极是,我方才也在寻思这个大乘佛理有点不对,一言惊醒梦中人啊。”
“就是说嘛,若是成佛这麽容易,佛祖座前又岂止五百罗汉。”
“正解,斩破心中的孽障,又岂是持咒诵经如此简便。”……
胜航听得这些个怪话,一时业火烧透无明,恶向胆边生,便口不择言的狠狠骂道:“你这饮酒吃肉的江流业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识,哪里配说什麽佛理!”
此言一出,松荫之下登时一片死寂,众僧都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胜航。
那玄奘脸容平静,也不说话,探手缓缓从身侧草地上拿起一只黑陶小坛,揭开封盖,仰头咕嘟嘟的灌了几口,便眯着眼睛屏息不动,过了片刻才长长喷了一口浓凛的异香,众僧方才省悟过来,他这是在喝酒。
冲着胜航露齿一笑,玄奘平静的说道:“你方才还在吹嘘,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现在就不认了?再说,我等修佛证佛,求的无非是本我中的一点佛性,这与小僧的皮囊外相,以及父母等有何相干,你说是吧?”
胜航心底不知怎地生起一丝寒意,下意识的退後了两步,色厉内荏的说道:“谁管你说这些,你这……”
话尚未说完,只听得头上彭的一声大响,一阵火辣辣的巨痛,一只黑陶酒坛已然在他肥胖的秃头上爆裂开去,酒水和鲜血瞬间就迷了眼睛。
胜航一声惨叫还没来得及出口,模糊的看到身前隐约有白影一晃,肚子上又是一下彻入心扉的巨痛,却是被一脚直直的踹上了。松阴下的众僧只见得一个胖大的身躯如同腾云驾雾般向後飞起,然後轰的一阵尘土飞扬,重重的摔在地上。
胜航眼冒金星,五脏欲裂,口里才哀哀的哼叫了几声,一只芒鞋就踏在他脸上。
玄奘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一双眼眸清冷无比。
胜航的肥脸上粘满泥土血水,嘴里淌着血沫,只觉连气也透不过来,双手爬在地上死命挣扎,然而踏在脸上的那只芒鞋如同大山般沉重,哪里能挣动分毫。
这等变故忽然之致,松荫下的众僧一时都呆住了。
就在此时,听得两声怒喝,有两人越过众僧,向玄奘猛扑了过去。
这两人神情愤怒,作灰衣勒发装扮,乃是胜航随行的行者。
原来,这胜航存了在辩经中大出风头,折辱金山寺一番的念头,特地带了两名行者来护身。这两名行者不是一般的出身,一名乃是在军中斗殴打伤了上司的出逃军士,另一名是犯了事逃亡的惯匪,两人皆是精通拳脚、孔武有力之辈,犯事後一直托庇於胜航的寺庙,做了带发修行的行者。
那想到两人口角乍起,玄奘一句狠话也未曾放,转眼就将胜航打了个半死,两名行者深感有负职责,心中甚是愤怒,便怒喝着猛扑了上来。
玄奘见两人来势猛恶,身形一凝,却是挺立不动。
呯呯两下闷响响过,一名行者旋身猛力踢出一记弹腿,正中玄奘的软肋,另一名行者使出一记势大力沉的黑虎掏心,结结实实的擂在玄奘的胸口上。
月白僧衣飘舞,玄奘长身而立,身子没有半分动摇。
玄奘淡淡的看着两人,双手一分,两只手掌就向两人分别印了过去。
只听得两声惨叫声发出,两名行者皆是向後倒飞而去,一个背撞在松树上,软软的滑倒在地上,另一个重重的仰面跌落草地上,两人皆是脸色煞白,嘴角有血丝渗出,倒在地上只懂得呻吟,起不了身。
玄奘的一身金刚伏魔大力,哪里是他们能够抵御的。
玄奘拍去僧衣上的尘土,也不去理会那两名行者,又重重一脚踏在胜航的肥脸上,胜航只觉得颈骨格格作响,几欲折断。
玄奘垂首看着他,淡淡说道;“佛经云,人体皮囊乃是一切苦厄之始,小僧这就替师兄解脱罢了。”
胜航本已是头晕眼花,听得他这一说,几欲魂飞魄散,当下手脚爬动,死命挣扎,然而他被玄奘踩着,又哪里能挣动分毫。
松荫下惊呆的一众僧人,听玄奘说得凶狠,都惊醒了过来。一干金山寺的僧人都拥簇了上来,围着玄奘,抱腰的抱腰,搬腿的搬腿,纷纷的说道,“小师叔慈悲,饶他的则个。”“我佛有好生之德,师兄请勿要随意杀生。”……
剩余几个原地不动的,都是外寺僧人,此时面面相窥。
他们也曾听过一些大力神通花和尚的传闻,原以为不过是金山寺的吹嘘之言,不想这玄奘外貌看似俊逸平和,一旦发作,直如经书中的明王发怒,手段彪悍,直接要将人打杀,心中不禁生起畏惧,原本存着一别金山寺苗头的想念,登时消散无踪。
金山寺众僧奋力规阻,玄奘被几名僧人半拥半挟着,渐渐的走远了,头破血流的胜航狼狈趴在地上,兀自惊魂不定。
转出了松林,几名僧人都笑嘻嘻的放开了手,玄奘绷紧的脸色也松了,他整了整僧衣,向几名僧人施了一礼,说道:“此事的接下来,就劳烦几位师弟、师侄处理了。”
一名圆脸僧人笑嘻嘻的道:“小师叔请放心,这般事情我等弄惯了,管叫那胜航只会记恨小师叔,不会对金山寺有半点怨怼之心。”话到这里就缓了下来,脸上也转了肃然的神色,对玄奘合十道:“那等外寺来的僧人,常有折堕金山寺声名之心,小师叔每每挺身护法,担了恶名,真乃是苦了小师叔。”
玄奘淡淡的说道:“金山寺乃是小僧的根本,小僧自当尽力守护,区区声名外物,实不足挂齿。”说罢合十一礼,就僧衣飘飘的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