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腿坐在床上的陆与修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冲着旁边的位置努努嘴:“坐。”
明月得令,脱了鞋钻上床在他身旁抱着膝盖坐下,光溜溜的脚丫子摸过去,用小脚趾戳戳他的脚边:“诶诶。”
陆与修抬脚把她踩住,只有骨头似的脚背膈得他脚心疼。
“说说嘛。”明月抱住他的一条胳膊。
“去把窗帘拉上。”他支使明月。
“啊?”拉上窗帘以后岂不是外头的阳光全都进不来,“那得多黑啊。”
他本意就是不想让明月看到自己的表情:“叫你去你就去。”
“哦。”明月悻悻的,这时候还是听吩咐的好,脚尖点地蹦达两下到窗户边,顺手摸到灯的开关。
他却早有预料:“不准开灯。”
明月满怀不解,适应了昏暗光线以后又跳回来,蹦回床上。
惹来陆与修一番嫌弃:“光脚踩了地又上我的床,脏不脏?”
理亏的明月只得撅着嘴卖乖,下巴放他肩膀上眨巴眼睛:“不脏不脏的,你不能嫌弃我。”
“洗脚。”
“不洗!”
陆与修叹气,本来剧情不应该是她来哄他的吗。他下床穿鞋,没一会打了盆热水,往明月脚边一搁,朝她伸出一只手:“脚给我。”
“嘿嘿嘿。”明月脚尖试试水温,发现能够接受,便直接把两脚放进盆里,水面没过她脚腕的位置,看着打湿毛巾给她一根根擦拭脚趾的陆与修,鬼使神差地问,“陆小二,你是不是恋足啊?”
陆与修抬头用种非常鄙夷的眼神看她:“放你大爷的狗屁。”
“不是就不是嘛,凶什么凶。”明月瘪嘴,哼一声。
他埋着头不说话,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水声。
明月忍不住这份安静,抬起脚突然抖落抖落,把水都甩到他脸上。
毫无设防的陆与修被溅满脸洗脚水,眯着眼睛躲开水花,抓住她乱晃的两只脚:“别瞎动。”
“你不说话。”
“没话说。”
“那你今天为什么不去考试?”
陆与修又沉默下来。
他把毛巾用力拧干,擦拭完明月的双脚,给她塞进被褥里后不先收拾,毛巾往盆里一丢,自己也坐上床。上下铺的构造让这个空间变得格外小,像个盒子一样把人关在里面,但这时候他正需要这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明月,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你们都觉得……我特别不如我哥。”
他说这话时不像是在询问,反而是直接给了个结果然后来求证一般。
“啊?”明月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先是错愕,随即否认,“没有呀,你和陆与辞没有可比性的,你是你,他是他。”
但这话没有让陆与修轻松多少,反而是自嘲地笑,抬手揉揉她的后脑勺:“得了吧,我能感觉出来,你喜欢他比喜欢我多了去了。”
“才没有!”明月坐直身子,“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因为平时都是你和阿泽陪我玩嘛。嗯……还有徐狐狸,不过他是带着我玩,你们是跟我一起玩,不一样的。我反而比较怕陆与辞。”
“因为他开你的家长会?”
明月使劲点头。
一声轻笑,她的额头被指头用力戳了下。
“你不这么觉得,但别人这么觉得。”陆与修收敛本就很浅的笑,舌头舔舔牙齿,“反正他陆与辞做了什么,别人都说是陆家大儿子有本事,我做点什么,就说是‘你们家基因可真厉害’,好像老子这辈子就得这点基因能看似的。”
“啊……?”明月不知道这些事。
“小学我不是跳级一年吗,那时候觉着自己可牛逼了,简直神童转世。”他想起自己那时候那德行都想笑,又天真又好玩,“结果没高兴多久呢,我哥跟我说他小学跳了两级,我这算个屁。”
明月眨眨眼睛,没说话,只是又朝他坐近了点。
“而且那时候年纪小,没什么学历的概念,只知道我哥大学在国外读的,好像很厉害。我上初中,他开始工作,就把这茬忘了。是他后来又回去读MBA,那段时间小区里逢人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跟我猛夸我哥。”想起那段经历,陆与修都有些崩溃,“我就纳了闷了,我哥读哪个学校,跟我有什么关系,要夸跟他面前夸去啊,拉着我叨逼叨算什么事儿?”
见他似乎说得有些激动,明月在他胸前顺顺气,被陆与修抓住手在唇边轻吻。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问他,MBA读的哪儿。”话没说完,自嘲一笑。
明月立马猜到接下来的剧情,她也知道陆与辞的求学生涯有多完美。
“不过这都还好,我哥归我哥,跟我自己不冲突。”陆与修并未被这点压力打垮,虽有不甘,却燃起斗志,“虽然那些人都在说,‘你有你爸妈和你哥给你铺路,这辈子根本不用奋斗’,说我是什么‘直接出生在终点的人’……不是,我生在终点怎么地了,还不许我跑两步了?”
“对呀!”明月两手一拍大腿,非常赞同。
但骆驼还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
不是因为那些邻里的闲言碎语,也不是因为陆与辞的多重压力。
是某一天,生物课讲遗传学,说到男女的黄金生育年龄,老师顺嘴提一句:“所以说在相同的物质和环境条件下,一般情况都是家里的老大更聪明。”
陆与修出生是个意外,那时陆妈妈完全是个高龄产妇,如果不是她执意要生,医生和大家的建议都是人流,而且就算是人流都有很大危险。
老师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却像是白纸黑字的判决书,把陆与修未来的所有人生盖棺定论——你看吧,你天生就不如他。
“你体会不到那种感觉,那天我坐在教室里,整个人却像是没了一样。”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陆与修仍旧恍惚。
“陆小二……”
“后来我想,其实街坊邻居说得也没错,反正都在终点了,跑不跑没什么大意义,凑合凑合过呗,当个纨绔子弟,我还轻松点。反正你们平时也觉得我就是个大傻子,那我就当个傻子给你们看。”他说这句话时神色如常,却看得明月心里发凉,但陆与修马上又变为平常的讨揍模样,“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最上面那个实现不了,最底下那层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嘛。”
这是一个非常基础的社会学理论,每个学校都教过。所谓最底层就是指人的基本生理需求,其中包括食物、水、睡眠、空气,还有——性。
明月听懂了,赶紧挪远点,双手环抱在自己胸前,小心翼翼。
“我现在没有那个兴致。”陆与修冲她那模样直翻白眼。
明月如释重负。
也就这样,好像“想通”一切的陆与修进入自暴自弃状态,逃课、玩游戏、打架,或者说,在这些陆与辞从来没有涉猎过的地方,寻找独一无二的存在感和认同感。
明月当然不赞成他这个逃避的做法,却也不知道劝什么。
“而且……”陆与修又开口,“现在我哥能给你的,我都比不上。他平时带你吃的是米其林三星,住的是五星级洲际,开的是顶级超跑,要是他乐意,从银行里取点钱给你点着了看火光都没问题。我呢?撑死了——学校门口30块一杯奶茶,后街50块一碗麻辣烫,打个麻将,还得帮你出老千才赢。”
他是故意说得夸张,明月小声嘀咕:“才没有呢,上周不是才请我吃了日料,四位数……”
“是啊,吃完那顿我连续吃了三个月学校食堂,小卖铺5毛的辣条都舍不得买。”
明月还想纠正他当时日料刷的是陆与辞的副卡,压根没花自己的钱。但想想,说这个更伤他自尊,还是闭嘴。
“行了,你问完了?问完了出去汇报吧,让我自己呆会。”
他下了逐客令,明月没好意思继续赖着不走。一步三回头地出去,向陆与辞粗略讲完这番交谈的内容。
他听完完全不意外,面色如常地:“还真是这样啊。”
“你知道?”明月撑着下巴问。
“能感觉到他似乎对这些事情很在意,但也没想过会这么在意。”
“那怎么办?”明月不是心理学家,不知道如何治愈青春期男孩的心理创伤。
陆与辞耸肩:“不怎么办,能讲的道理他都明白,我们劝他会说的话他也跟自己说过,只不过是在装睡而已,我没那个本事,能叫醒装睡的人,我爸妈也不能。要么等他自己醒,要么等有本事的人。更何况……我没有那个义务,因为自己的过分优秀而对别人的玻璃心负责,哪怕那个人是我弟弟。”
“那他要是不醒了呢?”
“会醒的。”陆与辞对此十分笃定。
“因为他是你弟?”
“因为他是陆与修。”
明月无话可讲,既然陆与辞都这么说,她道行浅,想不出来有其他法子。
反正陆家又进入一片粉饰太平状态里,高考结束,陆与修全程没参加,大家不说什么,也没有问他接下来的打算。陆爸爸似乎更没想过找关系把他塞进哪个大学里,任凭他无所事事吊儿郎当。
直到明月、陈淮和陈槐中考。
今年各科题目不算难,也不是很简单,大概是个适中范围,陈淮和明月毫无压力。
“这次语文作文命题还行,你没交白卷吧?”陈槐倒是担忧地问明月。
“哪至于。”明月恨她竟然不信任自己,“好歹是中考,题目出得再恶心也要硬着头皮写的好吗!”
可陈槐颇为震惊:“这真不像你说出来的话。”
他们一回家,就拿到了来自西府的录取通知书。
明月抽出信封里的东西,竟然还是绒面卡纸,封面上西府学校的名字各用中英文两排烫金,仔细闻闻还有股特殊香气。
“万恶的资本主义。”明月啧啧,翻开通知书,声情并茂地念出声,“Dear Ms. Ming, Congratulations! I am delighted to inform you ……”
洋洋洒洒一页纸,总之就是,恭喜你,被录取了!
“其实通知书一个多月以前就到了,但怕你们不认真中考,就没告诉你们。”陆妈妈虽提早很多就拆开信看过,但这时候亲手交给明月,还是高兴得乐不可支。
陆与修自己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毫无触动。
明月拿着信过去递给他看。
他抬眸扫几眼,全是蝌蚪文,看不懂:“恭喜。”
“谢谢。”明月收起信,坐在他旁边,“等开学我住校以后你就不能这么经常看到我啦。”
“还是九月一号开学?”
“不是,三号。”
“没区别。”陆与修颔首,“然后再过一个月就是你生日。”
“对哒,记得给我准备大礼!”
“大,当然大。”陆与修半阖着眸子,往沙发上一躺,“搁古代十五岁都是及笄,能嫁人了,这礼能不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