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在庙旁唯一的食肆用过午膳後,难得出门一趟,双双姊提议到上头的古庙走走,正好驾车的石大叔曾经来过几次,便被双双姊请做为向导。
古庙为月神庙,是古道上一处名胜,确切建立的朝代已经无人知晓,据传存在至少有千年之久。尽管本地人并不信奉月神,光就庙宇本身精妙的工艺,时有游人慕名而来。
或许是听到他们的对谈,邻桌一家客人亦上前询问是否能够同行。
突然被大家包围,大叔好像有些腼腆,「这里俺也好久没来啦,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以前一样,不过你们找俺是对的咧,这上头啊,说大不大,可要乱走,也是挺容易迷路的。」
「听见没,待会乖乖跟着爹,别又到处乱跑。」便听邻桌妇人压声警告起孩子。
而那位从进来店里後,在椅上始终静不下来的男孩敲着筷子,撇开脸装做没听见。
「哥哥踢我的脚。」坐在男孩对面,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男孩大声发出指控。
面对妇人的责备,男孩满脸漫不在乎,只是朝弟弟扮了个鬼脸。
似乎是个让母亲颇为头疼的孩子呢,岚儿默默在心中想道。
「要去吗?」还在胡思乱想着,耳旁疾哥哥询问着,她将目光自邻桌转回,朝他点点头,「嗯,去呀。」
他凝视她半晌,见她不明所以,才说道,「要走不少路。」
呆了呆,她学着那位小男孩撇开脸装傻,嘴角笑意却不听话迳自扬起,「有疾哥哥在,没关系。」
月神庙沿着山势而建,大致可分为三层,主殿位於最上,目前他们所在的第一层并不能直接望见。
进入正面门殿後,左右可见无数青石柱延伸成回廊,上无遮顶,仰首便可看见灰蒙蒙的天空。
回廊围抱中央一方深逾一人的枯水池,池底躺着几根倾倒的石柱,长短不一,方池左右後方立有三座小塔,塔身上半中空,与池底柱础相同,皆刻成莲瓣形状。
因走道不宽,大家纵列穿行在无人的回廊上。
行经一处石壁,壁上雕有仙人持花舞蹈图案,赤足脚下踩着莲丛中的墩石,双双姊恍然,「上面刻的地方就是这里吧,可惜现在池子乾了,不然虽见不到仙女下凡,莲池映月,也别有一番风情。」
石大叔解释,「从俺第一次来,就没见这池子积水过,听说一般的雪水、雨水都没办法留在池子里,就不知是为什麽。」
江公子却还在盯着石壁,「不是仙女,是男的。」
双双姊凑到兄长身旁,石大叔和同行的柳姓先生亦上前,几个人对着浮雕又是一番讨论。
男孩对此毫不感兴趣,原本忙着踮着脚尖,沿着石廊靠外一条圆石镶出的直线,小心翼翼地走着,这会趁没人注意,悄悄愈走愈远。
岚儿和疾哥哥就在前头不远观赏风景,小男孩从两人身後经过时,她也没察觉。
等到转身,看见男孩已在五十步之外,就快要到回廊尽头,後边那群人却还在热烈交谈,她忙喊住男孩。
男孩回头朝她挥挥手,脚下反而更加快了,拐个弯後,身影便消失在立壁之後。
岚儿赶紧拉着疾哥哥追了上去,才发现立壁後方是两道斜坡,分别通往上下,往下的石坡尽头,是一处玄石砌成的庙殿,门石封闭,从里往外生出巨树,蓊郁如盖,看似荒废已久,往上则又是通往另一圈回廊入口,此时男孩正站在入口前方,背对着他们。
男孩父亲和双双姊一行人也赶上来了,幸好柳先生似乎和其子相同,瞬间便被眼前景物所引去,并没多责备男孩。
第二层的回廊以白石为基,曲折蜿绕,上方穹顶完好,每根石柱上皆有刻有雕饰,翔云盘绕顶天花木上,中有无数禽鸟穿梭飞翔,或食花果,或理羽翅,活灵活现,好似随时会飞出柱外来。
大家仰头啧啧称奇,岚儿却注意到男孩只顾看地上,在右手边的石板边缘,也找到镶石线後,兴奋地手舞足蹈。
自得其乐的模样,岚儿忍不住露出微笑,却被男孩发现了她在看他,小脸立刻又板了起来,朝她挤眉吐舌。
只觉得调皮的让人想笑,忽然鼻翼被人以姆指从两侧按住,男人双手在她眼前张开打直,在她脸上做出猫须样,还不住摆动。
男孩被她的怪形怪状吓了一跳,匆匆跑回父亲身旁,当柳先生疑惑看来时,她身後的疾哥哥已若无其事放开手,害得她只能朝对方点点头,假装欣赏起另一根石柱。
待柳先生不再关注这里,她才转身,捏住男子鼻尖,「哼。」
他垂眸看着她,做出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举动。
男子低低地,对着她,发出「喵」一声。
「可惜时间不够,不然就算只是待在这里什麽事都不做,也很好啊。」
双双姊来回走动於石柱间,被她瞥见躲在角落,红透脸的她和疾哥哥,拉过江公子,「你看,那两个人,好讨厌、真的好讨厌哪!」
「非礼勿视,」江公子淡淡抽回衣袖,「下次你带胖燕子一道来,就不觉得讨厌了。」
石大叔笑呵呵的,好像什麽都没看见没听见,不若一旁的柳先生表情有些尴尬,「咱们到更前边去吧。」
更进入曲廊深处後,触眼所及,只有重重叠叠的白石雕柱,间庭地上铺的亦是白沙,再也没有其他色彩。
在这片玉白天地中,大家逐渐噤了声,不再说话,原本踏着石线前进的男孩,也紧紧挨在父亲身旁。
柳先生开始还想找出每根石柱间的差异之处,他看出上头的刻饰不尽相同,却又有着紧密的关联。好比这只柱子上,有只十分醒目的带冠禽鸟站在树梢,再下一只柱子,会发现牠已经展翅飞到云中,再往下,牠正准备停至低处一根枝桠上,接着,另一只较小的禽鸟出现在牠前方,冠鸟仰颈跳起求偶舞来,後边相邻几根柱子消失了冠鸟的踪影,再下一根柱子,却又赫然在一堆树丛间,看见守在窝旁的冠鸟,巢中有颗石卵。
能历经千年不为风雨蚀平,足见白石坚硬,光是想像一根石柱就不知要耗去多少年的心血,眼前石柱又何止百数。然而再多的辛劳,到了如今,已没人能够得知这群工匠是谁名谁,只留下无法言语的石雕,供後世景仰敬叹。
总算看到出口就在前方,柳先生长长吁了口气,言道好像已经走了挺久,但石大叔回道,曾经有人量测过,这里总加起来,和下方环绕水池的青石廊其实是差不多长的。
此话令人觉得难以置信,但双双姊却点点头,「闭着眼走,是差不多吧。」
江公子模模糊糊哦了一声,双双姊狠狠拐了兄长一肘子,「我功夫真没废好吗。」
稍早沉滞的气氛总算又活络起来。
她问疾哥哥是否真是如此,他回她,「回程我背你,你可以自己数。」
虽然声音不大,但也没刻意放低,前边双双姊抬手捂住耳朵,嘴里喃喃念道,「我没听见,我没听见。」
正当岚儿害臊不已时,紧跟在父亲身旁的男孩也转过头,盯了下她和疾哥哥交握的两手,抬起手指往脸颊刮了刮。
羞羞脸。
男孩嘴型如是道。
疾哥哥却不急不徐拉起她的手,贴至他胸口前,她不解仰脸瞧向他,正好看见他也无声对男孩说了两个字,我的。
* * *
步出曲廊尽头,灰穹之下,山顶好似被巨斧硬生劈出了一方平台,白砖铺地,边缘桃林环绕,中央基石层层堆砌,高如小丘,小丘左右两侧斜面上,各刻有一只巨大凤鸟,展翅扬羽,腾舞云间,在丘顶上,一座玉白庙殿矗立,高丈许,宽不逾三十步。
先前在下方都没碰见其他游人,在这里倒是遇见了,不是正背对着他们,手脚并用,攀爬那每阶都达膝高的陡峭石阶,便是站在顶上阶缘,愁眉苦脸地往下看。
石大叔劝一行人在下头看看便好,双双姊轻松一笑,「可以的,这里有哥哥、白哥哥,还有我在,那有上不去的道理。」
岚儿抬头望向那神庙,从这里只能见到高大的半圆门洞,据石大叔解释,神殿是露天的,并不像其他庙宇有神像存在,四方门洞接连浮桥,通往的只是中心一方天台,天台上仅有一月石,月石并非由人力雕成,而是一块形似人型,和成年男子差不多大小的澄澈晶石,虽然不大,据传千年以来,无人能移动半分,宛如与底基结为一体。
石大叔还想再劝,原本静悄悄的男孩突然出声,「我不要上去。」
一路交谈,得知柳先生是南方人,趁这回带妻子返乡探亲,顺道来这处名胜游览,眼看男孩执意不肯爬梯,柳先生面露为难,岚儿指着桃林前一座白石亭,「不然,我带他去那边等你们。」
怕柳先生介怀,岚儿又道,「其实我也走不动了。」
疾哥哥也陪她留下了。石亭原是一座井亭,只是井底已被石板封住,并无泉水。看着远处似乎不费什麽力气就踏上好几阶的双双姊,反而是周旁的人比本人都还要紧张,「疾哥哥也去帮忙啊。」
腰被人自後方环了上来,男子手掌交叠覆至她腹上,下巴抵着她头顶,淡淡回她,「不需要。」
前边男孩见到他们亲昵的举动,皱皱鼻子,又低下头,继续踢起脚下的叶子。
她推推他的手,他双臂反而束得更紧,只能静静依偎在他怀中,看那亭外飘落未止的缤纷花雨。
风,愈渐冷了,当空中开始降下点点绒雪,男孩哈啾一声。
担心男孩着凉,解下披风要给男孩,男孩不肯,却又一直打喷涕,倔强的脾气让岚儿有些好笑,眼见雪有愈下愈大的迹象,却迟迟等不到众人回来,只好麻烦疾哥哥去找。
他把她原本挂在臂间的披风抖开,重新披回她身上,对坐在井口边上,频频抹鼻涕的男孩,第一次开了口,「愿不愿意帮我照顾她一下?」
男孩飞快抬起头,一大一小彼此上下对望,然後男孩努努嘴,点头,「可以,可是好麻烦,快点回来。」
岚儿呆了呆,不很明白发生了什麽事,可疾哥哥只是回给了她一个含笑的眼神,便大步走入飞花漫雪中。
还在愣愣的,男孩在後方发出不耐烦的哼哼两声。
她回头,男孩拍拍身侧宽厚的石井栏,示意要她坐下。
她走过去,并坐到男孩身旁,露出微笑,「谢谢。」
男孩仍是哼哼做为回应。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盯着亭外飘雪发起呆,或许是太过安静,男孩坐没多久便又浮躁起来,一下踢脚,一下转身改朝井内侧坐着,蹭着蹭着,便突然跳下井洞中。
岚儿被他吓了一跳,幸好石井封口不深,男孩站在里头,还能露出肩膀以上。
她忙要拉他出来,男孩却指着还算宽敞的井壁,「有图案。」
她并不在意什麽图案,可男孩坚持要她看,天色昏暗,又那里能看清楚什麽,只能模糊看出那是个像「羽」字的阴刻。
男孩还兴致勃勃地继续寻找其他的,这时一连串土石掉落的异响隐隐传来,由最初的疑惑,当两人终於发现那声音来自於脚下,封井的青石已微微往下一沉,蹲在井底的男孩双眼瞬间瞠大,她看着他,慌忙伸长手,「快出来!」
与此同时,天地疯狂撼动起来,她本已将男孩半抱半拖快要拉出井外,蓦地被晃得完全站不住脚,即要摔倒之际,只听男孩发出大叫,用力将她朝里拉去,「小心头上!」
景地偶遇贵人,身兼姻戚晚辈,江家兄妹俩少不得问候应付一番,好不容易送人从北门离开,才看白疾来寻,知道让人久等了,有说有笑正往回走。
天台雪舞,地动乍起,柳先生和石大叔顿时跌到一处,江双双紧扶住兄长搀来的手臂,惊叫还未出口,原本走在一旁的男子已身形如箭,窜出悬桥门洞。
旷野风狂,沙尘飞扬,原本奔驰中的马匹,硬生生被勒停嘶立,在原地踏步不止。白孟察觉异常回首,鞍上男子已然按住胸口,脸色惨白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