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族男孩学武多父子师承一脉,原本桐师父年岁已大,许多年不再收新弟子,是因为族长继任者及大长老弟子的身份,白夜及白孟才有幸成为一群青壮中年汉子眼中的闭门小师弟。
师父家中人口简单,除了师父师娘外,只有一位女儿,亦是他们的师姊,一家人住在村子外的枫山上,往昔师兄学武多是家里山上两头来回跑,但两个男孩的扶养者都是日日脚不沾地的大忙人,整天待在家里都还不见得能遇的上。白夜本身有两位姊姊和其他的家仆照顾便罢,独身的祈长老一忙起来,时常忘记他还有一个养子在家里,到後来,师娘乾脆让两人都搬到山上去,逢沐休时再回去。
师父剑到锋极,早已化有剑为无剑,差距过远,即使身怀精深武艺,能教给弟子的,多是达观豁达,谦让处世原则。
真正教出两人一身足以独行天下、无所畏惧功夫的人,是曾为桐师父徒儿的师娘。那年正值中年的妇人手提木剑,点足盛菊之上,不落瓣花片叶,追及师父,抢下他发间玉钗,两人相视而笑,圃旁两个男孩呆若木鸡,身後年轻女子刮脸喊羞。
再後来,十二岁时,师父突然决定带两个小弟子外出游历,师徒三人,三年时间里,足迹广及万里,遇见各色各样的人,经历许多想像不到的事。
十五岁时返乡,迎接他的是已醒来多时的娘亲,还有陪伴在一旁的小叔父。那过去始终合闭的眼,现在正望着他,瞳色是他所不知道的浅褐。
顿时间,手足无措,身後师娘推了他一把,「去吧,抱抱你娘,和她说你很想念她呀。」
僵硬地走上前,轻轻拥住比他记忆中还要娇小许多的妇人,发现她也和他一样,僵着背,似乎也不知道要怎麽面对他。
这时一股淡淡的奶香气飘入鼻间,大伯说娘亲肚子里已经有了小娃娃。
有多少次,他自问是不是因为自己,才害得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娘亲昏睡多年。可是她偏又有孕了。
垂下脸,扬起笑,忍住眼眶不停向外冒出的热意,「娘,我是夜儿。」
数月後,小娃娃呱呱坠地,家里有娘亲和妹妹要照顾,大伯那也有许多事要他学习,慢慢,他到山上的次数愈渐少了。
一直到师父离世。
再後来,师娘前来探望他,「这次换我去看看,他总挂在心上,想要重游的地方,是不是同他说的那般壮观,那样动人心魄。」
不让任何人慰留,师姊陪着师娘,在秋日某天早晨,圃中黄菊开得灿烂,母女驾着小车,相偕离开祖地。
相别至今多年,只有每年辗转经由许多人手、无从追踪来处的书信。前十年,是师姊唠唠叨叨你们怎麽都净去一些莫名其妙地方的抱怨,一直到四年前才收到师姊成亲的喜讯,然而地方远在南海,不是说去就能去的距离。师姊信中该处四季如春,师娘也有岁数了,以後大概就在那颐养天年了,不会再回去祖地。
原以为这辈子或许不会再有机会见上一面,一时激动难忍,师娘拍拍他的背,不住慈蔼道,「好啦好啦,我们夜儿也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呢,怎麽还和个孩子一样喜欢撒娇呢。」
「姥姥这个叔叔在哭耶?」一道稚嫩的孩童嗓音响起,他按按眼角,笑着放开手站直了,「这是师姊的孩子?怎麽没看到她?」
才说着,身後就传来女子笑骂道,「比什麽比什麽,承认你较我高啦,也不想想自己几岁了,还跟小孩子一样。」
师娘惊讶笑了出来,「欸,孟儿也在呀?」
迅风瞬间自後方飙至,青衣男子咧嘴一把抱住老妇人。
一旁小女孩被男子过於粗暴的举动有些吓到,原本握在手中的东西咕咚掉至地上,他蹲下捡起,朝她递出手,温和笑道,「你就是囝囝吗?你好。」
小女孩扭捏从他掌心取过,自前方走来的女子笑道,「囝囝没说谢谢?」
「谢谢。」
「不会。」看小女孩宝贝地摸摸手中东西,那是个用黑石头雕成的尖耳犬,後腿呈坐姿,以深圈代表的眼睛直视前方,张着嘴,哈哈吐着舌头,模样简单朴实,做工不算细致,却把家犬忠憨的神情表现得活灵活现。
陡地一道刺痛如凿锥入眼中,他用力闭上眼,额际冷汗瞬间有如雨滴。
属於孩童的小手柔软贴至脸上,关心问道,「叔叔?」
虚影般的小手焦急拍着他的脸颊。
醒来,醒来,娘不见了。
他不记得什麽。
他遗忘了什麽。
张口,说出已不属於当今任何一族的语言,唯独自己能够明白,「小杏。」
再睁眼,千年已逝,胸口疼痛难忍,欲握住女孩的手,她忽然发出尖叫,快速躲至娘亲裙後,半探出的小脸明显有着畏惧。
手伸至半途,顿在空中,鼻间一股甜腥之气,女子连忙抽出帕子,压至他鼻梁上,「怎麽突然流血了?」
耳中只听得见嗡嗡声一片,嘴中铁锈味愈渐浓烈,摀着鼻,直起身,师娘和师姊瞪着他,双双瞠大了眼,「你的眼睛…」
体内原血胡乱飞窜,肩上一掌按来,白孟低喝,「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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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飞流云,半月冷寂,调配好人回到帐中已是夜半,未及解衣,就着炭盆星点火光,取出怀中锦囊。
细碎乾褐花瓣,仍余留一丝芬芳,指宽竹笺上,仅书有平安二字,简单,却也是伊人最深的心愿。
这些年,自玄鸟掌政後,对外宣扬国威,加编军武,大肆扩张境土,对内逐步削弱世藩,欲将兵权重集手中,然而已盘根错结数代的藩王岂会坐以待毙,以西宁王举清君侧之名为首,起兵叛乱,各地军伍在镇压与反变中,互吞互并,祸殃及民。
北境军责在戍边,如今鬼方不存,万里漠土回归江山,朝廷令六城将军领兵南下平叛。以往面对的,是虯须虎目、狠戾如豺的鬼人,如今箭矢指向之处,却变成了被守护的国民。被俘的老将朝他们唾面怒骂,擒掳的士兵表以不齿神情,即便是与他们合师的中军大将,面对玄翼将军提出的强硬战术,总是拒而不用,时历半年,叛军不减反增,战事拖泥不前。
寒冬腊月,年关在即,藉中军牵制敌方主力,北军决定调轻骑穿过境山,自後方突袭南边囤粮重地,明日清早即刻出发。
议完事後,将军独留他下来,短短几句话,僵硬的叮嘱中藏着来自父亲的矛盾,以及来自远方的喜讯。
「为了你的孩子,保护好自己。」总是不苟言笑的男子如此言道,将这件他数十年来皆有做到的事,继续往下交授予他。
「我会的。」
数日後,深夜,大地苍茫,风飒雪飘,换上敌方戎装,身旁是当年一同北征大漠的同袍兄弟。
做为全军命脉所依,敌方早派能将重军护守粮草,袭兵数量与之相比,如针雨入湖,稍有不慎,步步皆是九死一生的险境。
「行吗?」走上前,与为首男子共眺不远处浮冰冻川。军寨粮仓临江而建,搭巨木为墙,仅留南北门及东侧岸口供出入,周旁林地皆被伐尽,只要有任何人马靠近,皆难以遁形。
「你认为这里的鱼,可会比冬湖的肥美?」对方轻笑道,将薄刃藏入腕袖,活动热暖身子後,领熟暗水性的部下,悄无声息潜入河中。
风雪渐止,残月初上,当一袅轻烟自重重营帐间升起,千百流火纷纷自空而降,改造後的弓弩着重远射,虽不能穿盔破甲,却已足以穿入被焦淋火油的帐幕。
火头分遍各处,一时间根本扑灭不了,警鼓纷响,还没弄清袭军来处,又有人大喊,「鹿冲过来了,快跑,快跑!」
跃下寨墙,拆开手中弓弩取出弦刀,朝身後大个子挑眉,「鹿?」
大个子咂嘴,「连造反都不忘要吃上好东西啊。」
单数为队,混在奔走救火的人群中,四处纵火行乱,尽其所能在最短时间内,焚毁粮秣器械,不多时,敌将逐渐反应过来,战鼓隆隆,是集结队伍的号令。
按计画是时候撤退,一片烟尘火光中,突然听见孩子哭声,「爹…爹…,你在那儿?」
悚然看见一粮车前,一名男孩衣衫精致,头发乱蓬蓬的,无助地左右张望哭泣。
然後转头发现隐在角落的他,哇一声大哭出来跑向他,「爹!」
大个子在身後发出惊喘,「随队,你啥时偷生孩子了?为啥营里会有孩子!」
没有余裕再多做担搁,又怕这孩子自己乱闯会有危险,「你从那边出来的?」
小男孩瘪瘪嘴,指着後头高叠的乾草堆,「哥哥叫我躲在里头,睡着了,哥哥就不见了。」
恐怕是那家的孩子趁着运粮兵没发现,竟是躲在里头误打误撞闯进营来了,想来这里的人不会对一个孩子多做为难,只是天寒地冻,待在外头终是不妥,将他带到一处军帐前,里头人皆已起身集合去了,「先到里头睡个觉,等天亮後再出来。」
男孩不肯,紧握着他的手不放,「爹留下来。」
他揉揉男孩头顶,「男孩子要勇敢。」
男孩跺脚,「人家是女生。」
大概敌营中凭空冒出一个孩子喊自己爹已经够奇特了,男孩原来是女孩就显得没那麽惊人,他将小姑娘往帐门里一推,「听话。」
小姑娘转身朝他嘟起颊,举高手,「爹要抱抱人家才睡。」
低头看着小姑娘稚气依赖的神情,他无奈扬起嘴角,俯下腰,搂抱那小小的身子。
他的孩子,也会是像这样可爱神气的小姑娘吗?
远处召集鼓声渐弱,恐怕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甫松开臂,胸前发出竹裂轻响。
女孩握着手中尖锥,看着他,蹙起眉,「爹爹,会疼吗?」
耳中听见大个子发出怒吼,长刀斩风有声,然而女孩只是轻轻将手一抬,他身後从此再也没有半点动静。
喉咙涌出鲜甜,欲发力将女孩击毙,她扭转手腕,再往前更戳入一分,「请别生气,不要生气,我是来帮助大人的,我不会害您的。」
「我这就救您出来,白羽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