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朝暮--02

苏瑶之这一夜睡得并不好,温香软玉在怀什么的根本不存在,他瘦的硌手,浑身冰冷,她不曾抱过比他更不舒服的东西入睡,一觉醒来她被他压的手麻了。

她记得昨夜入睡前她是从背侧抱着他的,可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他苍白的面孔。眼底有大片的阴翳,几缕乱发散在缺血的脸上,像是白瓷上斑驳的裂纹。他将半个脑袋埋进了她的胸口,脸颊正贴着她的柔软,皮包骨的臂手搭在她的腰上。这原是极度亲昵的姿势,可他微皱着眉,不时身体轻轻抽搐,像是畏寒的小奶猫儿,本能的寻着温暖,让人心里没由来生出些怜惜。

苏瑶之原谅他压了她的手一晚上了。

因苏瑶之今日要去军营报道,必须早起,她尽量小心的掰开他的手,可他却在她离开被窝后醒了。蓝色的眸子有些失焦,他看了看面前只穿着里衣的苏瑶之,又看了看衣着完好的自己,瞳孔微微收缩,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却没发出声音。

“早。”苏瑶之同他打招呼,理所当然没人回应,她急着出门,便也不在意。只是在她换衣服的当儿,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这让苏瑶之多少有些不自在,可卧房就这么一间,房里的人也就他们两个,横竖也不会是她吃亏,这么想着苏瑶之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推开屋门,倒灌进内室的风便让苏瑶之浑身一个哆嗦。一夜飘雪,屋顶树梢都已堆了一层落白。从府邸到军营的路不算长,骑着马不到两刻便能跑到,如今天还没大亮,路上行人稀少,小商贩们正在摆摊。苏瑶之是刚到此地的生面孔,所以这一路也无人同她打招呼。

远处的城头上明火还亮着,值守了一夜的苍云将士们正在换岗,绵延数百里的城墙一眼望不到边际,苏瑶之知道,着便是大唐边境的屏障长城,不久之后她便也会登上那里,同他们一样站岗放哨。

与薛将军见面算是例行公事,苏瑶之递交了文书,从长安城禁军调入苍云军。她当然不用从兵卒开始做起,但考虑到空降的将领不易服众,薛将军给了她一批新兵蛋子,说是培养新人,但更多的还是让她同新入伍的人一起熟悉雁门关。当她把属于自己的那套玄甲衣捧在手上时,多少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玄甲的铸造之法,乃是玄甲苍云军的不传之秘,多少年来,众将士们靠着厚重的玄甲刀盾守卫这大唐的边境,为大唐镇守河山。那些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苏瑶之的手臂上,也像是某种尚未破土而出的誓言,压在了她心底。

薛将军给了她三日公休,让她整顿好府邸后再去同兵卒们一起训练。时间很充裕,所以回程时她绕道去了老大夫的医馆,交代了自己的奴隶已经退烧转醒。她原只想问问还要啥旁的注意事项,可恰巧老大夫手头正空着,逮着她便又是一番数落。

虽然老大夫说的大部分情况实际都与她无关,但苏瑶之也从老大夫口中了解到了关于家中那个人更详细的情况。比如他至少受虐五年以上,原先的底子基本已经被掏空殆尽,现下里几乎是个风稍大些便能吹跑的纸片人。另外不止是皮外伤,他服食过大量催情累的药物,有甚至堪比毒药,导致他信期紊乱,精神恹恹……

苏瑶之被迫从老大夫那里提回了好几包草药,回到家便叫下人给熬上了,可也不清楚老大夫给的究竟是什么药,熬成焦褐色的药汁散着一股血腥气味。虽说吃啥补啥,这药闻着气味就能猜到大约是补气血的好药,可看着碗里那些沸腾的泡泡,苏瑶之还是对要把这些喝下去的那个人表示了一下同情。

苏瑶之一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捏着自己的鼻子,可推开房门之后她捏着鼻子的手立刻松开了。

临出门前,她还不忘替他掖好被角,可现在床是空的,也不算完全是空的,还有半床被子留在了床上,另一半被扯落在地上。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却爬到了窗边,他的腿打着软,手臂也无法使力,可他就是打开了窗棂,并在苏瑶之眼前试图翻出去。

把他送给她的官人说,他是最听话的,这显然是在骗她,听话的奴隶不需要洞穿琵琶骨来限制行动。苏瑶之皱了皱眉,她将药搁在桌子上,扯过他的后领,轻而易举将他从窗框上拉了下来。大约是拉扯的时候碰到了伤口,他喉咙中发出几声悲鸣。他扭头瞪视着苏瑶之,是的,瞪视。眉梢上挑,眼睛瞪得大大的,纸一般的唇瓣抿成了一条缝。虽然他的身体抖的厉害,这样的怒气着实没有什么威慑力,但他确确实实是在瞪她。

忘恩负义的家伙。苏瑶之打量着他,翻了个白眼。

替他换上的里衣,连同他金色的长发都沾了不少灰,清理起来会有些麻烦,苏瑶之想着。“想出门的话,等伤养好了我带你出去。”她尝试同他交流,到目前为止,还算耐心。

她其实并不清楚他能不能听懂汉语,只是听了这话,他突然愣住了。他依旧瞪视着苏瑶之,可目光中的怒火变成了她看不懂的某种情绪。他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会说人话的猴子。

“能听懂吗?想要出去的话,好好养伤。”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观察的他的反应。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皱着眉将脑袋转到一边,不再看苏瑶之,像是对看着她这件事本身失去了兴趣,任由她将他抱起来放回床上。

大约是能听懂,苏瑶之松了口气,对他的顺从感到满意。她将枕头竖起,让他靠坐在床上,然后将那碗诡异的药端到他面前。他嗅着那让人汗毛倒竖的气味,又一次抬头看向了她,眼神无声的询问“这他妈到底是什么”,显然他对眼前的药没有半点好感。

“喝掉。”苏瑶之将碗贴到他的嘴唇边,令一只手半强迫性质的捏住他的下巴。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也许该庆幸他尝不出任何味道,半碗散发着血腥气味的奇怪药汁被很快的喝光,他在她松开手后咳嗽了两声。

“你识字吗?”苏瑶之没有立刻离开,她用手绢替他擦了擦嘴角,顺便替他掸掉头发上的灰,并注意到当她的手贴上他的头皮时,他的身体下意识变得僵硬。

他摇摇头,发丝蹭过她的掌心,有些痒。

“那你的名字……”她在问一个不会写字也不会说话的人名字,苏瑶之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果然,他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

“我来帮你想个名字吧。”苏瑶之的指尖穿过他的长发。窗外的雪反射了日光,所以即便是在室内也依旧光线充足,他的金发衬的他的皮肤更显苍白。

“白,阿白。”苏瑶之笑着呢喃,“决定了,就叫你苏白好了。”他对这个名字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欢喜,苏瑶之却并不在意,她自顾自的解释下去。“苏白,苏是随我的姓氏,白是雪的颜色,也是最干净的颜色。”

话音刚路,阿白抬起头,她看了苏瑶之好一会,眼珠子落在她身上目不转睛的那种看,好像想要用目光洞穿她,看清楚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奴隶可以有个编号或者称呼,要不干脆直接喊他们做贱人或婊子。他被喊过许多次,却从没有人给他起过名字。

良久后,他的目光从苏瑶之身上挪开,抬眼扫过刚才他试图翻出去的那扇窗户(苏瑶之已经把它锁好了)他靠在床头,嘴角扭曲了一下,眼底却毫无笑意,他瘦削的身体陷入被褥中,像是精致而支离破碎的白瓷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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