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狐缘--012 揣测

脏狐狸抖着两条毛腿,嘴里叼着一把鸡腿,哼着从人间听来的曲不成调的唱段:

“……做弗迭鬼仙才,白玉楼摩空作赋;陪得过风月主,芙蓉城遇晚书怀。便写不尽四大洲转轮日月,也差的着五瘟使号令风雷!”﹝1﹞

它七零八落地击着节拍,自娱自乐地粗着嗓子咿呀着嚎得正欢。

行至一半它一狐分饰两角地为自己干喝了声千回百转的好,正想继续往下哼时,却眼尖地瞥见了不远处徐徐而行的三人。

脏狐狸原地一个骨碌,连忙从青石板上爬了起来,嘴里叼着的腿不舍得丢,被三下五除二地吮干净皮肉,骨头还被贪吃的主人不死心地嚼干骨髓后才跌到地上。它呸呸吐着骨头渣渣,肉垫抹抹嘴角挂着的油花,还不算完,做事谨慎的脏狐狸不嫌麻烦地用脚爪狠狠将残渣往青石缝里扒拉扒拉。

这套流程下来,它还不忘四肢着地抖着狐毛摇头猛甩着身上粘附的草籽——它带尤鸶在草丛中来去了一回,现在狼狈极了——等一切都准备完毕,脏狐狸拱手而立,拉出个中规中矩的笑脸,单候自家姑娘的到来。

“云何住!”

狐小七垮着圆脸来势汹汹,口气冲得很:“我找你领路,你倒好,把我的吩咐丢在一边,骨头犯懒地学人做起甩手掌柜了?”

“咳,”脏狐狸先是恭敬地朝自家姑娘身后的狐三郎拱了拱手,见对方嬉笑连连地扯着狐小七袖子看也不看它一眼的模样就知道他又犯病了。

云何住内心很是曲折地叹了一口气,表面上却颇为人性化地挠了挠脖子。它苫眼铺眉地诌了一番早已默读过不知多少遍的腹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把自己“偷工减料”的糟糕行径替换成“杀鸡焉用牛刀”的节约成本,涎皮赖脸地拍马屁:

“……总之,不全赖姑娘您神武英明,待下宽容嘛?”

“嗯?”圆脸女郎怒极而笑,她挑着细眉瞪视它一张毛脸,恨铁不成钢地拿指戳得脏狐狸一倒一倒的,“你啊你,偷奸耍赖、油嘴滑舌,叫人该怎么骂你的好!”

云何住嘿嘿一笑,心里掂着的担忧全都灰飞烟灭。它今日敢在狐小七面前这样放肆,还是托了狐三郎的大。要是没有那个把握与觉悟,它早就老老实实地五体投地跪在青石板上等着挨罚了。

“姑娘姑娘,”它看也不看缀在后面的尤鸶一眼,绕着狐小七蹦蹦跳跳,“三郎的屋舍不变,已唤人收拾好了,沃汤吃食衣物一干物事什么的也应有尽有,都为他置备齐全了。郎君此番受了劳累,还是早些歇着养精蓄锐为好。”

它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体己话,尽管另一方板着脸蛋不理不睬,却依旧自说自话地努力跟上狐小七的步子:“三郎这次清醒多了,瞅着是要大好的模样。‘恭喜姑娘,贺喜姑娘’这句话早憋在我心里不知多少年,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姑娘心愿将欲达成,真是一桩值得大加庆贺的美事哇。”

云何住说到这里,很是低眉顺眼地瞄了瞄狐小七的神色,见对方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它咽了咽唾沫内心挣扎了一番,想着这样的机会大概不再有,还是小心翼翼地托出背后意图:

“您瞧……我也老大不小了,早几年回家省亲时住对门的黄氏姊弟拖儿带女一大家子欢腾雀跃的好不热闹,有心上门送两只鸡罢,还借机捉着我好一通拷问,听我依旧没儿没女孤身一人的消息,咋呼呼地直拿我寻开心。那时我一心想替姑娘办事,反倒笑它们是眼酸我来去自由不受困扰。可如今……一路兜兜转转下来跟了您这么久,我确实后继无力了,即便能再在姑娘手下鞍前马后地效劳、替姑娘担忧解愁,也比不过那些前赴后继年轻机灵还颜色好的狐狸崽子们——”

“怎么?”狐小七冷着一张圆脸,还是没忍住打断了云何住这一通屁话,冷嘲热讽地说,“是谁这么没眼色跑你跟前挤眉弄眼,还是你自个儿受够了想请辞?”

云何住一脸“惶恐”,连连摆手告饶道:

“哪敢哪敢,得幸陪伴在姑娘身边是十世都修不来的福分!我每日兢兢恳恳从不敢有一丝怠慢,只是年纪渐大,怕占着茅坑不拉屎,既耽误姑娘大计,又平白遭人眼红嘛……”

狐小七沉默半晌,从怀里变出一串珠链交在狐三郎手中吸引他的注意力,不容分说地戳破了云何住的鬼话:“‘老了’?你说的轻巧,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你云何住的本事?别和我扯什么狐狸崽子有的没的的屁话,咱们合伙干过多少事——你自己心知肚明。一条线上的蚂蚱,真以为说不干就能不干了?”

她见云何住的脸色又青又白,嘴风又放软了:

“你也毋需急躁。如你所言,今时今日确是不同了。咱们千里迢迢来到燕京,蛰伏多年只求一个机会。但凡一击得手,我便把许诺好的另一半屋铺地契全交付给你——要继续经营还是变卖成现全凭你的心意,而我也遵守约定,不再限制你的自由。到时就算你真的老了不中用了歪着嘴巴瘫在床上,有了大把的银子,还愁过不上有人凑到跟前小意服侍、烧鸡吃一只丢一只的好日子?”

“这样想想,”狐小七半蹲下身与云何住平视,“不才是你云何住愿意上手的买卖吗?”

尤鸶屏息凝神,不敢漏掉一个字眼。

她像隐形人一般沉默了一路,原以为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在最后丢给她一串信息炸弹。

那圆脸女郎与脏狐狸是燕京的“地头蛇”?似乎还资产颇丰?——尤鸶在这条信息旁打了个问号,继续往下梳理。

他们从别处而来,似乎在这里待了很久,一切行动服务于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她并不知情,但尤鸶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觉得这大概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云何住和圆脸女郎——抱歉她还是不习惯称呼对方为“狐小七”——大概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照着现代人的理解,尤鸶抽掉其中威逼利诱的成分,擅自将它定义为“雇佣关系”。

她扳着指头一条条数下去,越琢磨越心惊。

原本盘算着对未来的规划时,尤鸶有意在云何住身上压宝。她想,云何住一只邋里邋遢的丑狐狸,看着不起眼,浮世人间的作派却学得那般惟妙惟肖,倒是有几分了不得的本事。而就算对方真帮不上什么忙,能从它口中听来一嘴今时今日的朝闾见闻也是值本了。

可如今——

揣摩明白圆脸女郎和云何住关系的尤鸶不敢开口了。

对方就算有矛盾,那也是相互牵连利益相干的共同体。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个外客,即便有说不清道不明也不知道究竟可否利用的再大效用,说到底也只是个可有可无微不足道的存在。云何住没有帮助自己的任何理由,自己说不定还得多提几分防备心。

吃了的哑巴亏得烂在肚子了,想说什么想要什么也不能轻易敞开心防了……

尤鸶心里咯噔一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怕是真要走霉运了。

云何住可没管尤鸶怎么看自己,它被狐小七夹枪带棒地讽了一通也没怎么心虚,反倒喜眉笑眼地贺喜道:“我知姑娘胆略兼人。今日小小的‘请辞之言’不过是不值一谈的试探之语罢了。姑娘一往无前的英姿,才是我云何住所期望的。只要您初心未变,云何住便是肝脑涂地也要令您达成心愿——至于把您踹开另择新主?非是姑娘失了壮志雄心,您就是拿我来剐我都不走。”

“……巧言辞令,难怪你哪儿都吃得开。”

狐小七面色稍霁,她冷哼一声,似乎才想起尤鸶般随口嘱咐着云何住:“就近在郎君身边安排一间屋子,暂时把她安置在那里。派人仔细看好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故,我可算到你头上。”

“哈哈哈……遵命!”

云何住大笑三声,怪模怪样地拱手领命。

眼看着圆脸女郎和那个自认为女实则是男的狐三郎相携离开,尤鸶才悄悄挪了挪步子。她望着前方兀自沉思着的脏狐狸,有些命运兜兜转转又绕回原点的谬妄之感。

“那个……”

许久没进食,她站得脚麻兼头昏眼花,趁圆脸女郎离开她胆子又大了起来,竟敢直直伸出指尖去戳云何住的尾巴。

“你走开!”脏狐狸抱着尾巴大叫,警惕地觑她一眼,脸上说不出的嫌弃,“离我远点远点……看你就烦!”

尤鸶讷讷住了手,双掌无处安放地贴着小腹,神情有些诡异的不自然。

离得近了,云何住也听见她肚皮里传来的咕咕声。“走吧走吧!”它懒得和尤鸶打太极,直截了当地在前领路,拌着嘴皮埋怨道,“怎么碰见你就好端端平添了这么多烦心事?”

尤鸶紧随其后,面皮有些羞窘着发红。

云何住哪管她心思几何,自顾自蹦哒着往前走,嘴里又哼起原先那段唱词。

它哼得怪腔怪调,唱了半截不知又怎地换成那句“人间事难断”来。

都怨它嗓音粗嘎,加之风太大也听不清,到头来也只有几句能勉强入耳:

“……我为他展幽期、礼春容;我为他度情肠、启玉肱……我为他洗发的神清莹,我为他偎熨的体酥融……我为他抢性命、显神通,医得他女孩儿能活动……通也么通,通也么通,到如今风月两无功……”﹝2﹞

尤鸶落后它半步,支竖着耳朵听得认真。

她心里影影绰绰地生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还想再听对方唱下去、做个合格的捧客时,却只瞧见云何住紧紧闭着眼,摇头晃脑地来回念叨“是人非人心不别,是幻非幻如何说”﹝3﹞这两句了。

***

P.S. 文中123分别来自《牡丹亭》第二十三、第五十三及第三十二出,﹝2﹞有进行部分调整;原123出自《锁麟囊》,如下:

﹝1﹞“……满腹骄矜顿雪消,人情冷暖凭空造,谁能移动半分毫?我正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

﹝2﹞“……回首繁华如梦渺,功名利禄任啼笑;今时不复报木桃,何故我要赠琼瑶……大多事鸠占鹊巢……真言没有半分毫……”

﹝3﹞“乱象丛生何足道,闲来无事自解嘲”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