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6.24
星期一的例行早会,心情惨淡地只能用渣水沟里的臭黄花来形容。部门总管顶着那张快要同盆沿宽的肉脸唾沫横飞,底下全是噼噼啪啪敲打键盘无数次改方案的声音。
周末的狂欢还是昨夜梦中曲,今早起来却像身处异域。
星期一啊,无数人的噩梦。
许小微在茶水间里烧开水,大吉岭红茶是她三月初托代购买的,将近她半个月的工资。她一般不怎么舍得喝,只在每周一的早会后煮来提神。现下已是六月,家里的玻璃罐已快见底,又到了一大笔开销的日子。
28岁的女人,钱包快瘦得没影。
人生最大的噩梦。
电烧壶里的水煮开,像女鬼一样的尖叫,讽刺着心里那卑微而又见不得光的情绪。许小微的眼睛骤地变得通红。
昨晚做的梦太过光怪陆离,她急需一杯红茶来暖心。
头发像希腊神话里海蛇女神一般的自己,躲藏在街角最见不得光的巷子里。臭水沟里的陈年烂水诱人作呕,街边上千年的石头在自己二十八年的生活里沉重得抬不起头来。
许小微浑身发冷,她不愿再想,和微颤的电烧壶抱作一团。
冯茕茕捧着一杯红糖水,凑到跟前来,带着一身风尘。
“我觉得我是活不长了,方案又打回来重做,家里键盘都快被我戳出一个洞。”她趴在桌上,像一只活生生没了气的拉布拉多。
见许小微没搭理她,她又嘟囔一句:“我昨夜赶方案赶到凌晨两点,居然被那三秒胖子一句话就否了。”冯茕茕眯着眼,抿一口红糖水,斜眺着许小薇,“小微啊,你昨晚睡得好吗。”
许小微的部门经理叫黄钏川,山西煤矿人。常年在酒桌子上打交道,养了一身肥肉纵横。快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没有家室,坐在部门总监的位置上,手掌几十号小啰啰,其大半又是已奋斗几年却踟蹰不前但又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们。
这样的男人,多得是女人巴结。
身材不好?样貌丑陋?
争得过饱腹?
许小微她们部门有个女的巴上黄钏川的时候已经32岁了,有稳定男朋友,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婆家却嫌弃那女的工资不高职称不好,一直压着不让结婚。没有办法,女人一狠心勾搭上黄钏川,一跃龙门成为部门副经理,成功走上嫁给美男子事业步步升的道路。
那女的一成功脱离剩女道路就甩了黄钏川,并渐渐在格子间里流传着黄钏川三秒完事的流言。
是真是假?
既事不关己又何必故作热忱前去一探究竟?
渐渐地,三三这个称号以一种见不得光的形式流传开来。
既可以背后吐槽老板,又能不让人得知。
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许小微想着,这怕还要谢谢当初那女的吧?
“还不错,昨晚挺凉快。”睁眼说瞎话。
像女鬼似的没有生气的声音,“真是羡慕你啊,小微。”
谁羡慕谁?
天知道。
许小微拨了拨她,拿她头发下盖住的小银勺。
闷声闷气地话从一堆毛发下传来,听的瘆人,“我现在看着黄三三的脸就想上去给他一刀子,长满疮爬满虱才好。”
许小微拿小银勺在杯里数着搅拌十下,绝不再多,托着喝一口,总算活了过来,“现在年中,三三儿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他这么压榨我们,上头的人估计是要疯了。”
冯茕茕突然抬起头来,眼睛瞪得通红,“这些资本家,从不拿我们的命当钱,总有一天我要爬得高,把他们统统拽下来,让他们也看看我的猴屁股。”
她的头发还一坨顶在头顶,几缕从额头垂下来,挡在眼睛前。许小微觉得怖人,这哪里是温顺的拉布拉多,分明就是一头松狮。
外表乖顺,内心可怖。
许小微又喝一口杯中茶,声音低到不能辨清,似回语又似自哀自弃,“一棵树上就那么几颗桃子,却挂满了贪婪的猴子,一个一个都想尝那梦中滋味。”
可惜,树太薄弱,承受不起。
许小微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洗完滤干放进橱柜里。
“去补妆了,戴上面具。”
许小微站在镜子前涂睫毛膏,厕所的灯光特别的不明亮,像小巷子里被人丢弃的寡妇,微微弱弱地照在镜子上,在哭泣。
她把眼睛瞪到最大,露出一大截眼白,和着那要死的灯一起闪烁着,黎明前最后的挣扎。
许小微不懂女人为什么在涂睫毛膏的时候嘴总会下意识的张起,是等待良人采撷,还是无声诉说苦楚。
就像猴子的屁股,不知道到底能有多红。
咦,手中利器出鞘,眼皮上斑斑点点。
许小微从包里掏出湿纸巾来,揉在眼皮上。酒精味一道带过,仙女变熊猫。
许小微无法,狠狠地瞪着镜子里面目狰狞的女人,她拍拍自己的脸,镜子里的女人也跟着拍拍脸,她瞪着眼睛,镜子里女人的眼睛快要凹出来。
她凑近一些看,黄皮全是斑,熊猫黑色卡在眼角抚不平的沟壑里。
冯茕茕在茶水间醉生梦死后,三秒内恢复职场“成功”女性的万年不变露八齿笑脸,端得优雅干练。
茶水间的松狮,只是天平上的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自己。
许小微从洗手间出来,踏进格子间的前一秒,她站定,撩了撩头发,露出一个令自己颇为满意的笑容,心想再坚持二十天就发工资了,28岁的单身穷女人,可以为了50元折腰。
格子间里异常的安静,没有女人聒噪地像麻雀的八卦声。许小微有些不适,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拨了拨冯茕茕。
冯茕茕正打开word写着什么,密密麻麻的一大页。许小微凑过去看,竟是简历。
许小微吃惊,“冯茕茕,好端端地你写简历干嘛?你要辞职?这么好的工作你不要了?你疯了?”许小微的声音称得上疯狂。辞职,一个她从来不敢想的东西。
天知道,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没了工作要怎么活下去。
她吓得脸色发白,觉得下一秒要辞职的就是自己。昨晚梦中那个浑身湿臭的女人似乎就是自己,被遗弃在尸鼠遍野的垃圾堆里,见不得光,一辈子都爬不出去。
冯茕茕见她眼珠子瞪得快要蹦出来,知道自己不该让她看见,但接下来更可怖的事情又不得不告诉她,“不是我要辞职,”见许小微的脸色终于好了些,她慢吞吞地又道:“我们这种女人,到了尴尬的年龄,领着尴尬的工资,拿着尴尬的文凭,顶着一张尴尬的脸,出去相亲那些月薪三四千的男人都看不上我们,我哪里有这个胆子辞职。”
许小微来不及回她话,就见冯茕茕又趴了下去,脸摁在键盘上,朝着许小薇的有侧脸被凸起来的键盘顶出一个大包。她又变回了那个在茶水间快要死去的松狮,许小微看得心疼想去摸摸她,她接来下的话却让许小微怔在原地,半天回不了神,“是上头要裁人,我是怕,我是怕我会被裁下去才早做准备写简历。小微,我好怕。”
谁不怕。
许小微也怕。
她怕的快要死了。
她是不能出去暴晒的那朵小野花,不贵养娇气,但也万万受不了被人唾弃在街边甘心做一只尾巴草日日暴晒在阳光下,最后落得个体无完肤的下场。
她没有钱。
她的卡里只有不到五万块。
五万块能干什么。
她为了在这个不大的格子间里撑起她的面子,不让那些尖利的像啄木鸟的女人把她吃掉,她背小香的手包,穿周仰杰的高跟鞋,喷法兰西的香水。她的妆容永远都精致而美丽,她永远都忘不了她拿出肌钥的粉饼补妆时那些啄木鸟艳羡的目光。
裁员呢?
被裁掉,她努力建造了这么多年的形象就毁于一旦。
不,她受不了。
她不能。
她要做些什么。
她要留下来!
小微眼睛里迸出吓人的光,她紧紧地抓着冯茕茕的手臂,修建地完美的指甲掐进肉缝里。她像一只找到食物的母狼,张着血盆大口,向冯茕茕扑来,“我要去找三三,我要去找三三,我不能被裁掉,我不能,我不能,不能……”
冯茕茕看她魔怔掉,也不禁随着她一起想着裁人这怖人的事实,但手臂上钻心的疼痛却把她来回现实,“没用了小微,没用了。这次是董事长发的话,特意从英国高薪聘请回来的高材生,接替了刘副总的位置,下个星期就上任。三三和其他部门总监都逃不过,这次是要大放血了。”
许小微听罢,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活脱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她的眼睛垂着,刚刚补过妆的睫毛纤长而挺翘,现下那卷起来的睫毛尖却像一把把利剑,直刺进冯茕茕的心里。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小微,或许现在她也是那个需要安慰的人。
更或许,在这间小小的格子间里,不,整栋大楼里,包括那些以往趾高气昂颐指气使所谓的公司高管们,都是需要安慰的人。
他们都惧怕,惧怕着那一个还未蒙面,却已震慑人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