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洒脱。”他摇头笑笑，见她放下笔，起身来到她身旁瞧瞧桌上这幅刚完成的作品。
“笔锋还见生嫩，形、意却是不错。”他点评她的这幅水荷。
显而易见，笔锋并不流畅，却已见形意，瞧得出这丫头美感算得不错。杜丹嘿嘿笑了两声。
“歇会儿，待会儿习诗。”
听见吩咐，本来还咧着嘴的杜小丹，立即垮下一张脸。她顶着惨烈表情跑掉，去寻水搓手洗脸。
东方穆谨摇头失笑，这丫头讨厌诗词歌赋，却诗词歌赋在士文圈子是重中之重，由不得她不学。
一会儿，杜丹回来了，东方穆谨手上压着册子，正在做注解，她替两人倒了茶水，自己先喝，见东方穆谨停下动作，才端了他的过去。
书房内，只有他们主仆二人，沐醒等人不在，但咱们杜小丹已经够将所有事情全部包办。平时东方穆谨也少唤沐醒等人进来了，常常就他俩师生兼主仆在书房里关上半天。
除了正经授课时，东方穆谨自己读书，偶尔也会将想法跟杜丹分享，杜丹诗词歌赋挺弱，但少爷跟她说白话，不难理解，她有一套自己的看法，足以对话。
不只关在书房，杜丹后来甚至被抓去学射箭、骑马。
《周礼》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此六艺又称古六艺，是西周前贵族教育的六个学科，也是大翼士人普遍都得掌握的六种才能。
其中的“射”，便是射箭技术；“御”指的驾御马车的技术。东方穆谨曾讲过的“文人也得上马开弓”并不假，虽然不见得每位士子都一定精通六艺，但可以确定的是，世族高官，一定是以这标准培养苗子，就算无法样样精通，至少程度得能见人。
于是在这位少爷如光源氏计划的调教下，咱们杜小丹俨然往东方家族嫡系的十项全能路线发展去。
＊
盛夏，热。入秋，依然是热。
晚了，东方穆谨洗完澡，才感受到夜里凉意。
候在他房外的杜丹，听见他叫唤，进门服侍。
手里是熟悉的发丝，眼前是熟悉的人、熟悉的味道，杜丹拿着布，仔细地替东方穆谨拭发，主子闭着眼，让她伺候。
杜丹发现，处越久，咱们少爷在她面前的神情也越放松了。
“今儿个你又去了马房？”
“是呀，去替雪花和枫叶刷刷毛，要不牠们每次都要喷我鼻水。”
他微笑。“牠俩脾气可不小。”
“就是说，我每次招呼，牠俩总是打响鼻，像是瞧不起我。”
“雪花和枫叶是漠北悍马，你这个头，牠们自然是瞧你不起。”
“没关系，咱没办法在个头上让牠们服，精神感化也是一途。”她斗志满满，而且也有点成绩了。
过去那两只让摸个几下就开始摇头晃脑，极不待见她，现在让她刷毛可享受了，只是偶尔还是会朝她喷气。
不过就秋落的讲法，那两匹马就是那脾气，在京里，马厮个头太矮或年纪太小的也常被这两家伙喷，也不知道那俩什么心理。
东方穆谨依旧闭着眼。
杜丹擦发擦得仔细，一双小手在发间穿梭，按摩头皮。一开始他觉得这举动挺怪，但杜丹说头皮是身体肌肤，护着脑袋，水没擦干更容易着凉，于是便让她折腾。
后来，觉得挺享受。
夕阳方沉，屋里屋外已点上烛火，映得一室亮黄。
杜丹替东方穆谨套上衣袍，过去这少爷本只让她在旁递衣协助，现在连衣带也让她绑了。
只是自己这身高站在主子身前，头顶连他胸口都不到，要替他穿衣很有难度，东方穆谨不嫌麻烦，任她折腾，就见杜丹为了替他拉领子、绑腰带，要不是得挂到他身上，就是搂着他的腰，看起来不伦不类。
但正主从头到尾没吭半声，咱们杜小丹也只好硬着头皮扑上去。
站在床边，东方穆谨平举着手，让杜丹替他整衣。抱他抱习惯了，杜丹动作俐落，三两下就将衣衫打理整齐。
“少爷，好了。”
“嗯。”
“可要拢发？”
“随意扎吧。”
“是。”
虽然天色晚了，再没多久就是睡觉时间，但只要会踏出房门，就不能披头散发。她替他梳头，束发。
“今早的信，是京里来的。”杜丹束发束到一半，身前那人忽然道。
“少爷可是要回京了？”
“嗯。”他淡淡应了声。
室内陷入沉默。
杜丹其实有心理准备了。
当初东方穆谨就说过，或许秋天走。现在已是入秋，早几个月前，她就已经有了他们随时会走的准备。
与他们处了一年半有，扪心自问，自己舍不得他们离开。
不光是一开始老爱整她，后来却也待她极好的四傻，东方穆谨更教了她太多太多，说是她的恩师也不为过。
与他在一起很轻松，不用担心露了底，两人间有股默契，她知道他将自己的一切看在眼底，虽有琢磨，更多的是包容。
跟这种聪明人在一起，很享受。
但这里是兰江，是离繁华京城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
这里留不住他这种人物，也养不出他这种天仙气度，他本就不属于这儿。
心里明白，只是这一刻真的到来，心里不免还是有些闷，她静静地替他束完发后，往后退了一步，静候。
东方穆谨站起身，转过来面对她。
眼前的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身分，两人间的相处，已不同最初。
“下个月初走。”他说。
杜丹轻轻点了头。“是，杜丹会整理。”
四目交缠，又是静默，东方穆谨看她许久，溢出轻叹。
“丫头，你让我很为难。”
他迈开步伐，经过她身边，来到窗前。“我欲带你回京，又不该带你回京，你可知道理由？”
“杜丹知道。”
他转过身，杜丹平静回望。
眼前的女孩，很小，但他没小瞧她。
她很特别，且那特别不是在学业上的聪颖，而是她这个人，那颗小脑袋，有些独一无二的东西，就是见惯了才子才女的他，也不住被她脑子里的玩意儿，被她不经意会流露出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与特质吸引。
若她是哪大户人家的闺女，哪怕只是商户，就算家中无爵位、无功名，他都能用尽方法，拉拔她的身分、地位……偏偏她只是个小孤女。
虽是天之骄子，享受着这名字所代表的权与利的同时，东方穆谨的肩上，也扛着整个家族的大担子，有些事，由不得他胡来，有些规矩，一定得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