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柔嘉在自己屋内吃了晚饭,等朱梁氏那边来人。
阿燕将她的首饰盒子拿来,在镜子面前对她比比划划:“银簪子太素了吧,这根金的怎么样?配今天粉色的衣服正好。你看钗上的凤凰嘴巴里还叼着一颗珍珠呢,是夫人要我带来的,她说你的首饰素,没几样能撑场面的。”
“金的太闪了。再说,我今日去见她,不伏低做小也就罢了,怎么敢带这个去?”她将凤钗接过,掰成两半。
阿燕惊讶道:“这还能掰开来呀?”
柔嘉将钗合拢,折中挑了一根玉簪子别好:“‘钗留一股合一扇’,这钗呢,原本就是当作定情信物用的,可以一分两半,男女之间有了情谊,便一人一半,当作信物,等到来日成亲了再合二为一,也是一段佳话。”
“那要是没有成亲呢?”
柔嘉垂眼,将钗放入盒中:“没有成亲,这钗就没用了,各自扔掉罢。”
这支簪子是她母亲的,应当是当年朱岳所赠。她将这根钗给她,像是一种美好的寓意,希望她也能有送出钗儿的对象,希望她的金钗也能合二为一——只可惜她和朱岳也未尝不算一对怨侣。
朱梁氏高门显赫,五世三公,气性又大,怎么容许朱岳身边有旁人?倒也不是容不得旁人,除非那旁人是她自己的人。
比如朱府唯一的庶子长旻,就是她在怀长子长时的时候,怕朱岳出去故态复荫,出去打野食,惹出柔嘉这样的私生丑事来,所以叫房中的丫鬟去伺候朱岳,哪想到丫鬟立刻怀了孕,因是她房中的人,那孩子便留了下来。
可惜的是,梁朱氏那一胎生的女儿,丫鬟倒是一举得男,成了朱府的长子。她气愤不过,借口丫鬟和家丁私通,将她乱棒打死,把长旻也扔在一旁。也不知这位长子境况如何,反正梁朱氏后来又生了两个儿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作孽,她生下的第二个儿子朱长时先天有缺。她去求了法师和尚,把长旻收在膝下,又给了那丫鬟名分,第三子长旭倒是健康活泼,被捧在手里。
只是自那以后,她也未曾生育,丫鬟有去伺候朱岳的,也不许怀孕。一夜之间,整个京城都忘了当年朱公为博美人一笑的风流韵事,仿佛他是个专一的好丈夫似的。
“扔掉了岂不是可惜,还不如不送出去。要是我,送出去了,他不和我在一起,我就要讨回来。多好看的凤凰呀,真的不戴?人家说皇后就是凤凰转世,和皇帝龙凤呈祥,戴凤凰正好相配。”
柔嘉失笑道:“在她面前休要徒增事端,左右一个月不到就走了,谁要同她掰扯这些。走了。”
因为这只凤钗,有一段趣事。
当年她母亲名动京城,一曲琵琶音甚至得了皇帝回顾。为自己赎身后,效仿当年“雀屏中选”,号称谁射得到孔雀的眼睛,她就跟了谁。
朱岳弯弓搭箭,百步之外,箭矢穿过屏风,不仅穿过了孔雀的眼睛,箭矢的余威穿过屏风钉到木匣子上,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入木三分。
打开匣子一看,那箭矢擦掉凤凰喙上一点金子。
满堂喝彩,朱岳当场问她母亲讨要金钗,三日后归还,那凤凰上的金子被修复如初,甚至还镶上了一粒珍珠。
于是她母亲便当场拆分两钗,定下情谊。
一时之间也是名动京城的佳话,有好事者甚至写入书中要将其传之后世,只是她怀孕时,朱梁氏便进了门,为了让梁家满意,这个女儿也没有认回来,一直到如今。
柔嘉走前,曾去向母亲告别。
朱岳已经许久不来,她每日睡到晌午以后,在夜晚屏退众人,重新弹起琵琶,抱着琵琶在院中旋舞,后来柔嘉会了琵琶,会了琴,她就让柔嘉给她伴奏。
而她不喜欢早上,早上代表早起,代表漫长的一天。从前还没成名,还在练琴的时候,就是要鸡不叫就起,乐坊的女儿们齐齐开奏,几乎和上朝的晨鼓一个时间,后来名动京城,牌子也大了,便可以睡到晌午,晚上出来奏乐。
京城的夜景,御河的繁华,画舫一摇一摇,歌舞升平。
“你喜欢他么?”柔嘉觉得不能用爱这个词。
“我喜欢跳舞。”母亲说,她已经不年轻了,美人迟暮应该是最可怕的,但是她似乎很能友善地对待自己的皱纹。
旁人的猜想里,夫人每天幽怨的琵琶声都是以泪洗面,其实是她喜欢,她说琵琶就是该作塞上曲而不是作十面埋伏的,她有一套自己的奇怪的理论。
“真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这个名字吗?”母亲说,“我希望你快乐呀。如果已经有很多不开心的事了,就更要听自己的,听自己的真实——你知道为什么你父亲不快乐吗?因为他不真。”
真真是柔嘉的小名,在柔嘉还不叫柔嘉之前——事实上,柔嘉这个名字,是认回族谱以后才有的。她就这样没名没姓地,在这个院落里野生生长了将近十八年。
“你问我喜不喜欢他,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呀?他可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京城坊间最有名的女儿,只是恰好那一年是我而已。换了别人他一样会喜欢的,他喜欢权势、地位,别人的忠诚和跪拜,但是他偏偏不说,所以他不快乐,即使他当了皇帝,也不会快乐的。”
“你要走啦,”母亲说,她在月下跳舞,跳得香汗淋漓,面容红扑扑的,“可能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对不起呀,当年生你的时候没问问你,其实你也不快乐。”
柔嘉很少和她谈心,她们总是在一起默默地弹琴,默默地跳舞,醒时交欢,醉后分散。她忽然哽咽了,竟然回答道:“没关系。”
话一出口她才心惊,这个回答难道不是坐实了自己的怨怼吗?她没有痛苦过吗,当然是有的,不被承认,不被重视,不被关爱,连名字也没有。
母亲笑一笑说:“把我的金钗拿去吧,这就是你父亲当年射下来的那一只。我没有遇到喜欢的人,这金钗也就没有动过。虽然你的夫君已经定下来了,我也无能为力,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把这个金钗送出去,好不好?”
她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好,心里绝望而凄凉。因为这枚金钗,母亲说喜欢的人的时候,她第一反应竟然是那个在她身边五日而现在已经不知所踪的宪郎,他们或许再也没办法遇见了。
可是在他面前,柔嘉觉得自己是快乐的,是真的。她向他展露自己的身体,十八年来无人观赏的曼妙躯体,向他展示自己的性欲,自己的快乐,对着他大叫,因为无所顾忌。
她会把金钗送给皇帝吗,她会爱上那个人吗,还是等到很多年以后,再把金钗给她的女儿,说,我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把这个金钗送出去?
母亲把金钗别到她头上,说:“真真,我知道你不快乐。我希望你不要学你的父亲,也不要学我。学你的父亲,会让自己很不开心;而学我,除了自己以外,你会让所有人都不开心。做你自己吧,你想怎么做,就去怎么做,不要后悔,也不要回头。你去吧,真真。”
她走了,离开别院的时候,母亲也没有来送,因为她要睡到晌午,雷打不动。
那天月亮底下,就是她们们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