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劝她哄她,却有些心乱,她还尚幼小,吃穿不愁,也无法知道天赋人权这四字是没有错,错只错在,如今的世道,天赋的只是富人的人权,一旦家道中落,她父亲也只能把她这等容姿的小姐贱卖了给亲家换钱,哪里还能叫她念书。
与郁兰的晚饭,不欢而散,夜里听栀书说,郁兰生了气伤心,觉得家里也不理解她,闹着要上北平找她三姑,说三姑和家里人不一样,定会疼她明白苦处。
“茗沅安贫乐道教书,没那个钱供她出去。”我答了话。想起从前在北平,收到兄长手书,只说父母病重,因后台军阀倒了,家中生意也一落千丈难以维系,薛茗玉是徽州名商,系是家中故交,如今缺一房续弦看中了我,愿给三倍彩礼,他替父亲做主,应了。
书是念到一半时,嫁来了来桐城。进门时,丈夫茗玉已经四十有一,仍穿着长袍马褂,未有一身洋装,除了辫子剪了,做派仍是老旧。据说是因为公公他有满人血统,出自八旗,规矩不小。
茗玉身体不好,面色蜡黄,和人说话就喘气,老太太便吩咐我,气不得她。
我每每瞧着茗玉,总是在想,父母兄妹之间的血肉亲情,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茗玉也不算不好,只要不与她提自己在北平求学写进步诗的事,她便和蔼对我不错,每年冬天前,还给我娘家送些年礼。
直到茗玉走时,我还是没有身子的迹象,老太太这才承认,长女无后,是长女的毛病。
这话她从没公开说过,是她身边丫鬟偶尔告诉栀书的。
我皱着眉头,说不出什么,心中却只想着命妃二字,命非,这体质生的轻贱,人命并非自己所有罢了。
……
郁兰来的第三天早上,我便是以送货去洋码头的缘故,启程去上海。
老太太又道,早知你都要去,何苦叫郁兰一个人回来,你办完事去接回来不是更好。
我便说,销货的事哪儿是一时半会儿结束的了,郁兰早来,不是早陪你么。
便把这事了了,带着老林和几个下人去上海,却叫栀书留着照顾郁兰,只说上海的宅子丫鬟和婆子都多,不缺她,她若也走了,郁兰恐待不住。
这便打发了这些人,坐了火车,前往上海。
……
来桐离上海也算近得,只隔着一个江苏,走到头就是上海。我老家在沧州,那儿出镖师和趟子手,沧州人走南闯北皆是不怕的。只是最近每每来上海,我心中就多不太平,开始害怕。
这一趟,并未通知老二,也没有住家里的宅子,只是在租界住了个英国朋友的酒店,离洋行近,方便谈生意。
只不过我刚住下,先与几个掌柜谈了些价钱,第二日上,就见老二找来了。
她是午时来的,来时就是一身酒气,进门差点跌倒,叫老林掺了,却大叫大嚷道,赵维樱!我薛家的生意,我虽不问,你也不能偷偷摸摸吧!
老林扶着她道:二爷,你喝多了,大少奶奶正忙,我送你找个地儿歇着。
薛茗羽闹腾的厉害,揪着老林的领口推他,你也要造反么?你是薛家的管家,还是赵家的?
老林差点被他推倒,忙说,我是薛家的,大少奶奶也是薛家的女儿媳妇,你这是什么话,伤一家人和气。
茗羽便道,一家人?你们当我是一家人吗?
她又瞧着我,笑了道,维樱你当我是一家人吗?
我站在书桌边,微微皱了眉头道,林叔,你下去,我和二爷说几句。
老林犹犹豫豫,又唉了一声,看着我道,你们谈,我就在外间,缺茶没水张嘴喊我。
他却早是知道那些事。
茗玉过世那年,我才不过二十来岁,老二从上海回来奔丧,前面灵堂乐队还在吹吹打打,她在后院醉酒撞见穿孝的我,忽而扑上来,喊我名字亲在我侧脸,那时是个冬季,我脚下滑,她也没拉住,我受惊落在后院莲花塘里,病了十七八日。
那次事发,老二叫公公吊着一顿好打,待她酒醒,只说是眼花误会。自此,便长留上海,在这儿花天酒地,也极少回去。
这典故,知道的人,只有老林他们几个资格老的下人。每次我来上海,栀书总叫我多带点人,说二爷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林在门外,茗羽喝的一脸发红,见我也不客气,颤巍巍走过来,笑了道,你怎滴不先告诉我你来了。
她是很讲究的富家阿尔法小姐,长发黑如绸缎扎在脑后,穿了一身定制的洋装,个子高高,生得虽像茗玉一样,却俊俏健康的多,浑身从不掩饰那些气息,据说大上海名媛有一多半迷恋她的风流气味,她便不爱使用洋人的抑制剂香水。
我答了她的话道,我来交一批货,过几日就走了,无甚大事,不想打扰你旁的生意。
她过来扶着桌子,与我凑的很近,俏脸看我道:郁兰在家还好吧?
我答了好。
她吸了口气,眯着眼眸道:你是不是打算送她去英国读书?要随了她的意?
我便道:郁兰还小,读书的事过几年再说。我没有打算即刻送她走,你安心吧。
她点了头,醉醺醺道:你知道就好。她是我的女儿,不能干那些四处乱走的事,外面太乱,她不懂。不懂我是为她好,不让她乱走。
她说话时候,眼珠子瞟我,似是对我说的,我没有答话,她才凑近些,看着我道,大嫂只是来送货吗?没有其他事吧?
我便答话,没有。
她皱了眉头,不高兴道:有人给我透了风,许藿不许上海的银行贷款给薛家是不是?
她的气息很浓,混着酒精,幸而我用了不少抑制剂,可仍感觉这是负担道:上海不借,还有北平和天津。几时你还关心起家里的事?
老二心知肚明道:我不是关心家里。
她答了话,又看着我,喊我,维樱,你就没想过,我是关心你吗?你一个妇道人家,四处走动,担着那么大的生意,多累。便没想,我再帮你分担分担,上海的六家布行,就给了我一家,其实我可以再管两家。
我心道,是怕家里中落的不够快吗?只是对她淡淡道:“若二爷有心想管,你过几日回去,禀了老太太,她自是会把店契给你。”
她唉一声道:“你还不知道娘吗?她因我休了那谁,至今还不许鸿妍入门,你不帮我说话,她如何能肯。”
我皱眉头,不愿再和她多说道:二爷也别急,大爷不在,我一个寡妇无儿无女,也代管不了许多时日,等郁夫再大些,老太太心疼,迟早还是要交给你和郁夫。
她便笑笑: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我便也一笑道:二爷醉了,我叫他们送你回去,我早上谈了事,还有些文书要整理。
我自来在她面前多是让步,她虽对我嚷嚷,也不敢如何,公公那顿鞭子叫她极是长记性。 她看着我好一会儿,才悻悻道,我知道你是来找许藿给她送孝敬,了我的过节,可若许藿为难你,叫她来找我算账,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便不信,民国没有了法,咱们家还能怕了谁?
我叹了口气,她可能是真的醉了。便喊林叔,送二爷回去。
老林和仆从进入,便好说歹说,把她拉出去送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