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时仍是轻装简行,小小的一个背包之外再无其他。昆明的阳光浅淡而温柔,穿透晨雾洒在卓静言肩头,她闭目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木门涩重的一声“吱呀——”,只着衬衣长裤的年轻男人倚在门边,眼下两片淡淡青影,一见她便咧嘴喊:“嘿,起挺早啊!”
卓静言微怔,昨夜喝下的半坛酒似乎忽然又齐齐发作,脑仁里搅起一阵一阵的痛。唐尧这才看见她是背着包站在那儿的,隔着一片白纱样的雾,拧着眉毛不言不语。
昨晚所见一切像个荒唐的梦,而苏佑确确实实已经到过这里——无论他有多不想承认。这一路山高水长,他当然是追着卓静言来的,现在她却又要选择跟在苏佑身后离开?
于是卓静言第一次见到唐尧脸上浮现出一种怅然而茫然的神情,先前总在他眉间的那股神气劲头也泄光了,巴巴望着她,像只迷路的大狗。
“我……”她摁着突突生疼的额角想了半晌,最终也没找到合适的台词,只好干巴巴地歉然道,“对不起。”
唐尧面上的肌肉僵硬,仍要辛苦撑住最后一点笑容,极力做出一副坦然神情。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可能有些滑稽,但又存心要让卓静言看看,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已经被她折腾到何等落魄的地步。
无论是曾经与她共舞的跋扈少年,还是现在意气风发的英挺军官,这些年他由得她予取予求。只要她要,只要他有,甚至无需她任何表示,他就已经奉上十分心意,一任她拿走或踏碎。
偶尔也恨卓静言冥顽冷漠,然而这样境地也有他自己几分原因。感情这东西何其纯粹,但给得多了,也就不珍贵了。
沉默里只剩稀疏的鸟鸣虫声,晨雾渐渐全部散尽,卓静言还安静地站在那儿,金箔一样的阳光从发间流淌到颊边,烘得整个人慢慢昏然起来,片刻便觉得鼻子也开始发痒。
她想打喷嚏,又觉得不合时宜,死命憋着,表情便显得扭曲古怪。
有那么一瞬,唐尧很想笑出声,这情形下到底笑不出来。只是空洞的眼神里渐多了些什么,如死灰中重燃的一点火星子。
“你去吧,”他哑声道,“这次,我就不送你了。”
卓静言尴尬地摸摸鼻子,满心翻腾着歉疚,可除了歉疚也再难以生出其他情绪。
唐尧坦荡荡地面对自己的狼狈,而她必须坦荡荡面对自己的无耻。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随微凉的晨风一起送入他耳中,“说这话显得生分,可我还真就欠你这么句话。”
唐尧低下头自嘲一哂:“你没欠我什么,是我自找的。”
她无话可说,又不能拔腿就走,气氛越发冷下来,最后仍是他下了赦令解救她:“昨晚没睡好,我先补个回笼觉去。”
木门又发出涩哑的“吱呀——”,那颀长的身影渐渐隐入门后昏暗的世界。
她张了张口,只听渐渐合拢的门缝里又传来他的声音,“无论在哪儿,注意安全。”
三天行程安排不算紧张,比起国内动辄连夜拍摄的节奏,两天外拍再搭一整天休息时间,已是难得的度假状态。林湘和阿青去年陪苏佑来过京都,此行便也带了些重游故地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从云南回来后,苏佑的心情就有点好得不像话,一路上还主动和同行人员开起玩笑,全然没有之前颓丧消沉的样子。林湘心里清楚原因,只是他不提,她也就闭口不问。
左右不过因为卓静言罢了。
苏佑入行以来过得太顺遂,终于在今年应了这么一劫。看样子难得逃脱,她只能祈祷两人安安生生谈个恋爱,别再折腾周围一干人等的心脏。
“呐,墨镜戴好,头发后面弄一下。”阿青正在为苏佑整理过关出闸的装备。一年前已经有粉丝来伊丹空港送机,今年他声势更盛,这次行程也未保密,估计外面等候的人只多不少。
“素颜就不好看么?”苏佑弯着嘴角,难得乖顺地低下头,让阿青整理脑后一撮翘起来的头发。
林湘知道他心情好:“嗯,我们少爷没上妆一样帅得超凡脱俗,遮了你的脸全是为了外面那群小妹妹们着想。高岭之花有主了,别的桃花债就先推一边去吧。”
苏佑闻言,隔着墨镜深深望了林湘一眼,半晌微微一笑:“这话说得有理。”
两天拍摄过程非常顺利,镜头前的苏佑终于恢复正常状态。转眸勾唇和举手抬足间,每一帧画面都无懈可击,简直可以直接放成巨幅海报挂到三里屯的大屏上滚动播放。
收工当晚,林湘和阿青便杀去市中心尽情购物放松,苏佑独自坐在窗边喝完了一壶青梅酒。八楼高度的房间,隔着窗玻璃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只园。灯火初上,路边有月白色和服的艺伎,踩在高高的木屐上缓步前行。车流与人流熙攘,喧嚣都被隔在落地窗外,他如看一场无声的戏,恍然有些时空错乱的感觉。
十年前的某个夜晚,卓静言被送到这里,或许带着满身血污,奄奄一息,被恐惧和绝望撕扯推到濒死边缘。
荒诞的想法就这么闯入脑际,他忽然想走到那一晚的她身边去,再和她一起走过其后的十年,直至现在。
子弹入骨的伤痛无法转移,但他愿意分享她漫长的孤独。
纷乱的想法伴着愈深的夜色肆意生长,那件月白色和服已经摇摇曳曳消失在长街尽头,苏佑站起身,将绿色的玻璃酒瓶丢到垃圾桶里,拿起电话拨通了前台号码。
来不及参与卓静言的过去,也不妨碍他探寻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