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清醒时,我很尴尬。
虽然没有圆房,但共枕而眠,怎么看怎么觉得过于亲密。
仲安却心情很好的样子,问我新年有没有什么愿望。
我大着胆子答:“臣妾许久未归家,想回去看看。”
他什么都没说,到了下午却有圣旨传来,恩许我回家省亲。
我没想到我会在家里见到伍正卿。
几年没见,他越发成熟,穿着便服,依旧是雄姿英发。
他是来找哥哥谈事的,见到我后,恪守君臣之礼,跪在众人之中,连头也不敢抬。
我有些怔忡。
其实,未出嫁时那些懵懂的情意,现在看来,已经恍如烟云,几不可察了。
或许,我喜欢的只是那个高高站在云端的他,毕竟,细想来,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
第二日回宫后,仲安很快过来见我。
他端着盏清茶,却不入口,神情莫测地问我:“这次回家,可有遇见什么趣事?”
我没来由的觉得心虚,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什么趣事,臣妾倒是带回来一些点心,陛下要不要尝尝?”
仲安冷笑一声,将茶泼在青石地砖上,拂袖而去。
我不知道我又有哪里惹到了他。
我只不过是想把我最爱吃的点心分享给他罢了。
这一次,他的气性维持了很久。
直到初夏来临,姑母还是没有回宫,几个近来颇受重用的大臣却上了折子,奏请沿用祖制,广纳妃嫔,绵延子嗣,坚固国本。
仲安准了。
得知消息的时候,我笑着对忧心忡忡的宫人道:“这是我们大周的喜事,往内务府传我口谕,令他们在选秀一事上务必用心,多为陛下选些容貌姣好、品性上佳的女子,出身倒是次要,最重要是陛下喜欢。”
藏在宽袍大袖里的双手却下意识绞成一团。
心也难受得厉害,像被什么沉甸甸的物事压住,快要喘不过气。
我想,我可能有点儿喜欢仲安。
但帝后之间,谈情说爱,何等奢侈。
更何况,我的背后,站着他最讨厌的勋贵世家,与他一力栽培的寒门新秀,泾渭分明,势同水火。
秀女们进宫面圣的那天,我告病缺席。
晚间,仲安过来瞧我,脸上是少有的愉悦,似是对这批秀女们十分满意。
他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了我许久,看到我几乎要疑心自己的装病露了破绽,这才开了口:“选秀一事,本该由朕与皇后商议,共同裁定,但皇后身体抱恙,朕便自作主张,选了一十六位还算可心的,赐了封号,明日早上,让她们过来给你请个安,你也见见。”
一十六位。
君王果真多情。
迎着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神,我面上毫无异常,甚至演出了欢欣的情绪:“陛下喜欢便好,臣妾恐过了病气给她们,便先不见了,她们好好伺候陛下,便是臣妾的福分了。”
仲安莫名其妙地又冷了脸,说话尖酸刻薄:“好一个贤良识大体的皇后,呵,既如此,朕必不辜负皇后的一番美意!”
他这话里的意思,我不敢深想。
想也无用。
当晚,他便幸了许翰林家的独女,第二日,又幸了刘统领家的小女儿。
我歇了玩乐的心思,深锁宫门,将这场病装得长长久久,每日里自己打打棋谱,临摹些名人的花鸟图,大多数时间,用来发呆。
天气渐冷,大雁南飞。
等第一场白露落下的时候,宫变悄然发生。
我没想到,姑母竟悄悄和六王爷暗通款曲,珠胎暗结,她所谓的“散心”,其实是去养胎。
待到如愿诞下男婴,她便纠结人马,造反作乱,意欲除掉仲安这个不听话的棋子,取而代之。
我更没想到,我心目中满身浩然正气的伍正卿竟然会助纣为虐,带领大军攻破宫门。
宫里乱了套,好几个大殿都走了水,白烟腾腾,宫婢们四散奔逃。
这样的紧要时刻,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担心仲安。
我换了宫女的服饰,打算悄悄去寻他,若是他落入了姑母之手,我这个侄女好歹还能拦上一拦,保他一条命在。
在宫道上,我碰见了骑着白马的伍正卿。
他看见我,立刻翻身下马,神情紧张:“阿萦,你怎么在这里?”又吩咐左右,“快护送大小姐出宫,送她到太后娘娘那里去!”
我怔了一怔,从这格外亲昵的称呼里嗅到不一样的味道,心生警觉,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伍正卿知道我害怕,缓了神色安慰道:“阿萦,你对我的心思,我一直都知道,我心里也是心悦你的。当初不过是事急从权,才暂且送你入宫,如今胜负已定,往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谁说胜负已定?”一个冷漠霸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过头,看见乌压压的弓箭手们严阵以待,冰冷的箭镞对准我们。
人群的中央,站着神情陌生的仲安。
我忽然发现,我压根看不懂这些男人。
无论是我曾经暗恋过的将军,还是相处了三年之久的夫君。
伍正卿目光微闪,知道自己中了仲安的计,低声唤我:“阿萦,你骑马先走,我护你杀出重围!”
一支利箭射向他的身形,逼得他往后闪躲,拉开与我的距离。
仲安冷笑:“阿萦是朕的皇后,只会待在朕的身边,乱臣贼子,好大的狗胆!”
他一声令下,两队人马厮杀在一起,锣鼓喧天,地动山摇。
我恍恍惚惚落入仲安怀里,他捏紧我的下颌,迫我直视他,目光中藏着滔天的怒火,声音努力克制着,听起来有些紧绷:“你真想同他走?”
我忽然觉得委屈。
这种情绪太过丰沛,逼得我不得不立刻找个渠道来宣泄。
于是,我流泪了。
仲安肉眼可见地滞住,动作僵硬地帮我擦拭掉下来的泪水,却怎么擦都擦不完。
“哭什么?”他黑着脸,余怒未消,“朕的皇后好生厉害,众目睽睽之下,险些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
我也生气,推搡着要离开他的怀抱,却被他紧紧抱住,怎么挣扎都逃不开。
“不要你管!你找你的许贵人刘答应去,我的死活与你又有何干?”醋意经历时间发酵,越发浓烈,这会儿不管不顾地全部冒了出来。
仲安愣了愣,不怒反笑,抬手蒙住我的眼睛,亲了我一口。
我愤怒地要去咬他,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定住身形:“傻子,我从来没有碰过她们,什么选秀,什么纳妃,全是用来气你的,不过你可真是能忍,我还以为……”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低头又来亲我。
战局很快明朗。
原来仲安一早便察觉出异动,瞒过所有眼线,调了一支兵马从暗道里潜进来,在宫城蛰伏已久,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不顾心腹们的谏言,饶了我母家,亦留下姑母一条命,将她软禁于冷宫。
伍正卿却没那么好运道,被仲安流放至千里之外的云南,那里潮湿阴冷,又多瘴气,想来日子必定艰难。
但我并不同情他。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旁人何尤?
至于他对我的真心,从一开始,便需为他的野望、筹谋、大局让道,细究起来,又能有多少呢?
仲安一边批奏折,一边阴阳怪气地问我:“怎么,皇后是不是在为旧情郎忧思伤神,觉得朕太过心狠手辣?”
我对他近来时不时的发疯已经习以为常。
或许是因为姑母这座大山已除,再无演戏的必要,也或许是因为我俩的关系日渐亲近,他在我面前越来越肆无忌惮,暴露出所有恶劣的本性。
真是没眼看啊。
见我不理他,他甩掉手中的朱笔,走过来抱我上榻,哼道:“我不管你怎么想,除非我死,不然你哪里也别想去。”
真是一天比一天没有忌讳,动不动就“你”呀“我”的,还轻言“死”字。
我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温存过后,他趴在我胸口,对着那道已经不大明显的旧时伤痕舔个没完,像条大狗。
我被他舔得发痒,抬脚踢了踢他:“你起来……”
仲安神色忽然变得正经,还有点儿不明显的深情:“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哼唧一声,忍不住问:“仲安,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仲安紧紧抱着我,都出汗了也不撒手:“我怎么知道?想我英明神武,风流倜傥,竟然栽在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小傻子身上,唉……”
半晌,等到我快睡着了,一只温柔的手忽然摸了摸我的脸颊,他在耳边低叹:“也不知道你是天真单纯,还是大智若愚。”
我微微笑了。
我一早就说过,难得糊涂罢。
他既真心待我,我必投桃报李。
若是有一日,他喜欢上了别人,辜负了我的情意,我亦不会纠缠。
帝王的爱情,何等罕见。
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做到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对我如珠如宝,百依百顺。
我的体质不易受孕,二十五岁的时候,才怀上第一胎。
背地里不知道承受了多少压力,被那些老臣们唠叨得耳朵都生了茧子,仲安却半分都没有在我面前显露出来,直到知道我有孕的消息,才扬眉吐气地拍了拍桌子,对太医道:“你,把这份脉案誊几十份出来,给我送到各位朝臣们府上,尤其是那几个老古板,务必当面交给他们,让他们睁大狗眼好好看看,朕没毛病,朕的皇后也没毛病!”
他又补充了一句:“再告诉他们,谁敢再提一句扩充后宫的事,立刻杖刑六十,就地革职。”
等胎象稳定下来,仲安又主动下了旨意,特许我回家小住几日。
我回来时,他对着我空空的手看了又看,难掩失望之色:“皇后就没什么要和朕说的,没什么要带给朕的吗?”
我故作不知,欣赏着他明明脸色越来越难看,却还要强行按捺着哄我高兴的模样,等到终于解恨,这才从袖子的暗袋里摸出块点心,放在掌心掂了掂:“臣妾从家里带了几块寻常点心,不知道入不入得了陛下的法眼……”
话音未落,他便凑过来,就着我的手心把点心吃了下去,眉开眼笑:“皇后娘家的点心果然好吃,朕心甚悦。”
那些旧时的误会与芥蒂,就这样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