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沙漠救援队就像被装了消音器,昨天晚上回来的队员进进出出,愣是没有一点杂音。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陆原身上,他正在和警方接洽这次任务的详情,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异常,但谁都能看出他的魂不守舍。
没人有胆子凑上去问,众人就摸着鼻子,微妙地保持沉默。
瘦猴憋了一上午,趁着午饭时间偷溜了出去。
他开车一路去找邢烟,却发现他们家院子的大门都没关,就直挺挺地保持着昨夜的形态,向外大敞着。
“嫂子?”瘦猴小心翼翼地探进一个头,扣了扣门,“你在家吗?”
没人回应的客厅空空荡荡,只有一桌残羹冷炙摆在偏厅的桌子上。
“嘶,门开着人去哪了?”瘦猴正摸脑袋,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你怎么来了?”
瘦猴被吓了跳,转过身看是邢烟,忙舒了口气,“嫂子你走路怎么都没声音?”他凝神一看,才发现邢烟仿佛一夜没睡般神情憔悴,唇色也很苍白,简直和陆原一个模子打出来的。
他愣了下,邢烟已经绕过他走进屋,脚步却突然顿了下。
“他让你来的?”眸光往下一瞥,邢烟问向瘦猴。
瘦猴呃了声,他是谁,听邢烟这话再结合陆原一上午的阴沉样子,头脑立马就转了过来。他嘿嘿一笑,“对、对,陆哥叫我来……”
话没说完,邢烟就已经垂下了眼睫,“不是他让你来的吧。”
瘦猴抿了下嘴,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他立马重新抖擞起精神,跟着邢烟走进屋,热络地鞍前马后,“嗨,嫂子,你这是和陆哥吵架了吧,那有啥!这世上哪有小情侣小夫妻不吵架的,况且陆哥那性子,和谁都叫不起劲,过两天就好。”
邢烟接过他倒的水,无声笑了下。
她曾经也是这么想的。陆原这人,从不求别人的是非,只论自己的对错,她以为他会包容她所有的腌攒,却不曾问过他心底可有一丝委屈?
到底是她太自私了。
瘦猴见邢烟不说话,挠了挠头,隐隐觉得两人这次吵得有点厉害。
“嫂子啊,其实吧我觉得陆哥现在心底也不好受,你没看见他今天一早进门那副阎王脸,一直黑到现在,昨晚上我睡得好端端的,他突然就跑过来,把我家门拍得砰砰响,差点没被投诉。”
邢烟听到这里,忽然回头,“他昨晚去你那了?”
“对啊,还喝得醉醺醺的,我一开门他就趴了,我八百年都没见他喝成那样了。”瘦猴说完嘟囔了句,“苗苗的事情后,他都不怎么碰酒的……”
邢烟耳尖地捕捉到一个人名,瘦猴立马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忙拍了下自己的嘴。
看邢烟还是默默地盯着自己,瘦猴终究扛不住,哎了声,“其实这事在队里也不是啥秘密,就是大家都不敢提,毕竟是老大的……”
他抿了抿嘴,抬眼看着邢烟,“当然和嫂子你说说也没关系,我们反倒希望你去劝劝哥,都这么些年了,他也该放下了。”
邢烟倏而垂落目光,“那你说的这位苗苗是……”
瘦猴嘴角泛出一道苦涩的弧度,“她是老大的妹子,亲妹子。”
邢烟抬眼,“他的妹妹……陆苗?”
瘦猴点了下头。
“那时候的老大热爱越野,一年到头就没着过几次家,就是胡天海地在国内各大沙漠跑,但谁都知道老大最宠这个小妹,我那时候就已经跟着他混了,也见过几次苗苗,人长得漂亮,又乖,和老大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倒是蛮像嫂子你的。”
像吗……邢烟泛起一丝苦笑,瘦猴要是知道她对他家老大做了什么后,恐怕不会这样说了。
“那之后呢,她怎么了,为什么陆原不让你们提起她?”
瘦猴面色一沉,声音也滞涩下来。
“她走了。”
邢烟愣住。过了会儿,她才问:“发生了什么?”
瘦猴勉强地牵了下嘴角,“那一年,阿拉善英雄会,陆哥想送苗苗一份特殊的成人礼,就说服家里,把不怎么出远门的苗苗带去了内蒙,老大想拿越野赛的冠军奖牌送给苗苗当礼物,还带着她玩各种沙漠项目。那时候苗苗很开心,大家都很开心,谁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种事。”
说到这里,瘦猴用力咽了下口水,似在平复什么情绪。
“就在比赛的前一天,主办方办派对,因为老大已经蝉联好几届冠首,所以当晚有很多人来请他喝酒,大家一起玩到很晚,老大也醉死了过去,第二天不仅错过了赛点,而且苗苗还失踪了,全营帐都找不到她。”
“嫂子,你知道大家最后是在哪里找到苗苗的吗?”瘦猴忽然攥起手,咬着牙道:“她被人灌醉带走了,晕倒在一公里外的补给大帐里,她什么也不知道……”
说到这里,瘦猴用力捶了下桌,“畜生!”
“找到人时,陆哥当场就疯了,提着刀要去拼命,可是当时在野外,连监控都没有,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干的。后来有人察觉到了古怪,因为陆哥千杯不醉,那晚上怎么可能就一杯倒了,顺着这条线去查,果然叫我们查到了!嫂子,你晓得是谁干了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吗?”
瘦猴语气里忽然有了股悲凉,“就是几个平日里和陆哥称兄道弟的好哥们,就是他们,那帮和陆哥一起上过赛场拼过车的所谓好兄弟,在赛前给陆哥灌下安眠药,不仅害他错过了比赛,还对苗苗……”
说到这里,瘦猴说不下去了,猛地撇过了头。
邢烟却呆住了,脑中有根弦顿时轰然断裂。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怪不得、怪不得他昨晚是那样的反应……
一股从未有过的后悔与自责在邢烟的四肢百骸里弥漫开来,她第一次恍惚地质问自己,要拦住陆原有千百种方法,她为什么要下药,为什么还偏偏下了安眠药?
有过这样的经历,那陆原在车上安置的行车仪里看见自己行径的那一刻,该是多么的绝望与愤怒,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驱车回来见她,只为问一句……是不是?
瘦猴没有察觉到邢烟的异样,他缓了缓情绪,继续道:“再后来,苗苗就被接回去疗养了,那几个渣滓也差点被陆哥打死,不过他自己也因此被开除警籍就是了。就这样过了小半年,当大家以为苗苗已经坚强地走出来时,有天陆哥回家,看见一滩血迹从苗苗的卧室里蜿蜒了出来……”
说到这,瘦猴慢慢抬起了眼,一字一顿:“苗苗割腕了。”
邢烟脚步虚晃了下,瘦猴扶了下她,“嫂子……”
邢烟推开他,艰难地摇了下头,“我没事……只是,我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提过……”
瘦猴苦笑了下,“那是因为陆哥把这一切的错都归结到了自己身上,他觉得如果他没有任性地把苗苗带出来,就不会发生那种事。所以他一直觉得,是他自己害死了苗苗。”
“反正这件事后,一直不同意陆哥玩越野的陆伯父就把老大赶出了家,还差点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总之就是闹得很僵,直到现在,陆哥也不怎么回家。后来,他就辗转进了五道梁保护站,在可可西里待了一段时间,最后,就落脚在这里了。”
瘦猴跺跺脚下,勉强一笑,“他把自己放逐在了西北,花光所有的积蓄,重建了沙漠救援队。每一次救人,他就像拼命……”
邢烟喃喃接上,“因为他觉得自己有罪,所以救人,就是在赎罪……”
说罢,邢烟身子仿佛泄力了一般坐在椅子上,她抬头望了眼天,只觉得眼眶酸涩。
“嫂子,我和你说这些没啥别的目的,就是陆哥他为你喝成那样,肯定是心里抗不过了,所以你们有啥事也别过夜了,他真挺喜欢你的……”瘦猴挠挠头,有点不知道怎么讲。
“哎,反正我也不是给他说好话,你也知道他这人,性子拧巴,有什么事喜欢闷在心里,嫂子你要是肯和他说几句软话,他铁定开心的没边……”
怕是现在她愿意道歉,他也不愿再相信了吧。邢烟慢慢握紧手,突然开口。
“瘦猴……”她抬眼,截断他的话头,很淡地笑了下,“谢谢你。”
瘦猴挠下巴,“没啥没啥。”
邢烟慢慢摸索到门边,看天上卷舒的云山堆叠,与远方的沙海连成一线,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双温柔深瀚的眼。但逐渐地,这双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化作彻底的失望与冷淡。
邢烟不由攥了下胸口。
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么,从动念起意的那刻开始,就注定要伤人伤己,可笑她竟然以为自己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后依旧进退自如。
现在弄成这幅局面,不过是苦果自吞,与人无尤。
闭了闭眼,邢烟忽而回过头,轻声开口,“瘦猴,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