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过半时,梁峥才又在那家咖啡馆碰到向遥。
她支着下巴,在吸杯里的抹茶冰沙。他在窗外路过,隔着一扇玻璃,一眼认出她。
向遥的口型,仍是“老师”。
他推门进去,“有段时间没碰见你了。”
两人相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说起霍南烟,“我看见你给她拍的照片了。拍得挺好的。”
“南烟也是您学生?”
“嗯,上学期修我的课。”
她忽然笑了起来,眼下两个可爱的卧蚕。
“怎么了?”
“原来她说的老师就是您啊。”
“她说起我?”
“唔——没有说名字。”她卖关子似的,停下来用吸管搅杯里的冰沙。“但她一直在说,有位又帅又年轻的老师,完全是她的理想型,新学期还要抢他的课。现在看来,原来是你啊。”
梁峥脸上气温骤降,扶了扶眼镜,“胡闹。”
向遥吸了一口冰沙,在他对面咬着吸管吃吃地笑。
她看出那学妹,大概是对这位老师有些不合时宜的粉红色幻想的。
梁峥转念咀嚼了一番她的话。她认为是自己,那么是否代表……他在她心中,“又帅又年轻”?
咳咳咳咳。
“你今天怎么在这?”他扫一眼空空的台面,“等人?”
“不是,等电影开场。”
她夏天很少出门。上次给霍南烟拍照,也是被小学妹缠得没有办法。一个人在家闷得无聊,只能去冷气足的百货商场。一楼是奶茶店咖啡厅,二楼有超市,三楼四楼各种光鲜服装,五楼电影院。工作日,白领们都被关在高楼大厦里,她可以一转就是一下午。
“一个人看?”
“对呀。”她笑,“这个时候,大家都在上班吧。也就是放暑假的学生……还有老师有空出来了。”
“什么电影?”
她拿出电影票给他看。
“我还在想,不会这么巧——”他竟也掏出一张电影票。同一场次,只是不同座位。她选了最后一排,他在靠近中央的位置。
向遥笑起来,她笑的时候会把右手握拳,食指骨节抵在鼻尖。“怎么回事啊?”
语气有一点软绵绵,仿佛在撒娇。他心下莫名一悸。
“你选这么靠后的位置?”他记得他选座时,影厅还很空才对。
“嗯,习惯了。最后一排人比较少,会安静一点。”
“看来你看电影很需要专心。”
她低头用食指摸电影票上的数字。“一个人看电影,不就是为专心么?”
她常自己出来看电影。这是逃避时间和减压的好东西,进去再出来就是120分钟,提前出门,还可以喝杯饮料,逛逛商铺,漫无目的地等。
他凝眸看着两张相同颜色的电影票。
“唔,也对。有些电影需要一个人看。”
离开场还有四十分钟,他们便又聊了半个小时的电影。
我们的电影喜好有点像。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喜欢犯罪悬疑类。你说你唯独没办法欣赏火遍全球的超级英雄片,我笑说你要讲小声一点,不然有可能会被轰出咖啡馆去。
你终于不再说“您”了。你讲起喜欢的电影时,眼睛里会有种亮晶晶的闪光,就和你说起胶卷相机时一样。
你今天穿白色的T恤衫,袖口也许是被冰沙沾到了吧,有一个很小的绿色小点。我没有见过你化妆,你连耳洞都没有,头发也没有烫染过,总是扎一个小巧的丸子头。你眼睛很大,说话时有点不敢看人,视线飘飘忽忽,仿佛贪心地想把所有东西都装下。
你应当是一个很容易看透的小女生。
可是你眼里的闪光永远转瞬即逝。你摸电影票的时候,你看见窗外阳光的时候,你在超市挑选樱桃的时候,你听到某一个字句的时候……
你不快乐。
我当上老师才发现,原来站在讲台上时学生的小动作真的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扫一眼就看得出最后一排那对小情侣在谈情说爱,第一排的几个人有在认真记笔记,第五排和第六排那五个男生在组队打游戏……
你也叫我老师。你坐在我眼前,我觉得你像一个考试作弊的学生,却始终抓不到你藏起来的证据。
他们进去得太早,影厅空无一人,广告都还没有开始放。影厅里很黑,梁峥走了几步发现向遥没有跟上。“怎么了?”他往回走。
太黑了,从明亮的地方突然走进暗室,空茫茫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在黑暗里要花多一点时间才可以适应。不敢走动,索性站着,努力大睁双眼,等待可以辨别轮廓。听见梁峥的声音,“没事……”她伸手在包里掏手机想要打手电筒。
翻了半天,才找到手机。解锁屏幕,划到app时,大荧幕开始放广告了。巨幕的光照得厅里一白,终于得以看清两人的情形。
梁峥发现自己一只手横在她身前,小臂弯成扶手,等她求救。而亮起的那一刻,他看清她拿着手机。
他们隔着两排座椅,各自坐下。
电影看至半途,刚才喝下的那一杯抹茶冰沙开始在膀胱里作怪。
向遥憋了半小时,这是她喜欢的悬疑片,不想错过任何细节。然而实在是难捱,如果到了电影高潮时憋不住离开了,更加遗憾。幸而最后一排没有人,她悄悄摸出影厅往卫生间跑。
一身轻松回来时,却发现梁峥站在影厅门口。
“你怎么出来了?”
“没有,只是担心你等会进去看不见。”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替她推开门,“快进去吧。”
她有一瞬心慌。黑色地毯铺盖下的台阶模糊难辨,他一直跟在她身后,替她照亮脚下的一小块地方。
坐回位置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点急。
也许是刚才怕错过精彩情节,跑得太快了。
梁峥没有回到原来的座位。同排的还有别人,是怕打扰他人观影。他摁灭手机,随意在最后一排靠走道的位置坐了下来。
她偷偷偏头去瞟他的侧脸。他鼻梁很挺拔,架着的眼镜片明明灭灭,映着荧幕的光。镜片下的眼睛很专注,又很干净。她这才发现他有一种不同,很澄明的气质,像是被书卷养成的,却又没有老学究般令人讨厌的傲气。
以前在学校时,居然没发觉过。
她好像有点理解学妹的小心思了。
向遥转回脸,继续跟上电影情节。脑子里陡然冒出一个声音:
如果是贺檀,会怎么做呢?
电影主人公砰地碰碎了一个花瓶。碎片四溅。
她想起,贺檀没有和她看过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