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尽夏--(三十五)“吾爱孟夫子”

“如果我们一直这样不停循环下去,那我要怎么帮你,你又怎么帮我呢?”云蓁问道。

才轻松了一下,他们又意识到这个致命的问题。

林涧松想了很久,才垮下肩膀,有点失落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个循环好像没办法受人控制,我突然想起来一切,也是因为梦到我死了的那条时间线,才都全部串联起来,感觉很随机一样,毕竟我们都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梦。”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他们被世界隔绝在这片孤独的沙滩上,这个地方好像成为了他们的秘密基地,所有的欢愉,解脱,顿悟都在这里发生着。

“我们去那个地方看看吧,看周围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云蓁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把手伸给他。

“什么地方?”

“就是……你被车撞的地方。”她在梦里见证过林涧松的死,这让她有点说不出“你被撞死的地方”这句话,以前她不会觉得“死亡”这个词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现在明白了一切以后,这个词陡然增加了重量,让她难以面对,连提及都觉得重若千斤。

已经十点多了,他们牵着手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周围都是散步的人,一条毛茸茸的小狗蹭着她的腿挤过去,云蓁看向它,小狗也回头看看她,又马上撒着欢跟上主人。

城市里的风又闷又热,远离了海滩,风也不再湿润凉爽。

云蓁踩着他们的影子,脚步轻快,像要跳起舞来。

“其实一直这样也挺好的。”林涧松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好什么呀,一直这样我们就都成老妖怪了,这可是你说的。”云蓁头也不抬地继续踩着影子,玩得很欢乐。

“我忙忙碌碌的,一步都不肯落在别人后面,永远都急得像屁股后面绑了火箭,但是你看我,又换来了什么?我现在突然觉得,人真的能把握住命运吗?”林涧松声音很平静,却盈满了浓重的颓唐。

云蓁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林涧松,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林涧松看起来有点迷茫,他以往如冰刃出鞘般的利芒都好像消散了,现在的他就像个走失了路的孩子,委屈又难过,还要憋着一股气,生怕自己流下眼泪来。

在沙滩时她就敏感地察觉到他情绪很低落,她和林涧松完全不一样,她是不想活了,林涧松则是想要好好活,她如今死了又活过来,从灵魂和身体上都得到了新生,求仁得仁,他却无法越过这道坎。

若是将一个人赖以生存的那口气给吹散了,那这个人不说就此跌倒在路上爬不起来,起码也是伤筋动骨,需得找个地方好好舔舐伤口,才能谋算下一步。

“我以前最怕的就是一个人,后来好像也不怕了,现在要我说的话,我最害怕的还是失控感,就像现在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能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更没办法忘了那条时间线上的老头,他没了我该怎么办呢。”

云蓁叹了口气,紧紧拥抱住他,对他说:“你不是一个人,你不是说要做我的亲人吗?你忘了吗?我们一定能出去的,爷爷也一定好好的,既然我们能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就能逃出去,你相信我。”

林涧松回拥她,在她耳边哽咽起来:“我真的好害怕,我怕我们出不去了,我还有好多好多愿望没有完成,我从小到大一直在害怕,到现在了,我为什么还在害怕?明明我再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云蓁默默地听着,路灯昏黄的灯光在她眼里晕成了一片模糊的液体。

她说:“恐惧、害怕这种东西,其实是所有情感的根基,你不要觉得害怕有什么不好的。”

她吻掉林涧松不知不觉间流下的泪水,这个时刻都像鼓满风的帆一样的男孩,如今满眼仓皇,让她一阵阵心悸和怜惜。

“你说,你快乐的时候,是不是害怕暂时转移了?你难过的时候,也是不是因为感到不公平?嫉妒、悲伤这些感情统统都是恐惧的变体。害怕就害怕了,没什么不好的,失去了就再拿回来。”

云蓁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对他说:“你的盒子倒了,我们就把它扶起来,再把它填满。”她张开胳膊,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大的圆来,“把它填得满满的,高高的,再给它加个盖子,保证再也漏不出来,好不好?”

林涧松笑了出来,眼前一片模糊,他看到云蓁狡黠得意的笑脸,他说:“好。”

*

他们来到林涧松家巷口,站在马路对面,林涧松神色恍惚地对她说:“就是这儿吧。”

云蓁没说话,她比他还要清楚他是怎么被撞上天空,又掉下去的。以前她还以为电视剧里的撞人画面都是夸张手法,没想到现实只会比电视剧更惨烈,骨堆肉砌的一个身体,碰上一大块高速前进的铁块居然像个毛绒玩具一样,如此不堪一击。

“疼不疼?”她轻声问他。

他看起来有点苦恼:“好像不疼吧,忘记了,就记得很晕了。”

“你是怎么有勇气跳下去的?”林涧松也问她。

“也不是勇气吧,就是一分一秒也忍不下去了,那个时候满脑子都是快点快点快点跳下去就结束了,和勇气无关。更多的像是解脱吧,就像你在海里游啊游,永远也看不到岸边,但是突然看到有块小岛,越游越近,马上就要游到了,就会特别着急,特别向往。就是那种感觉。”

云蓁看了林涧松一眼,发现他目光盯着对面街口的路灯,有点迷糊又有点无措的样子。

林涧松是云蓁长了这么大,少数几个所有的特质她全部都喜欢的人之一。偶尔有时候,她也会想他们两个人其实很不相同,无论是性格、爱好,还是整个大方面的人生态度,都不尽相同。

林涧松一步步走到现在,走的有多不容易,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她也能窥探到几分,换了别人,那么多难关,早就走不下去,躺倒在路边使劲哭嚎了。他是个秉性特别坚韧的男孩,这种超出一般人的坚韧让云蓁很多时候都很佩服他。

她喜欢他,佩服他,不单是爱恋,也有种“吾爱孟夫子”的感觉,她欣赏他。

林涧松这个人,会给自己定目标,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这个目标往前冲,路上所有障碍他都能一脚踢开,继续向前。可是这次,前面的不是小陷阱,而是个悬崖,他毫无预警地跌了进去,像超级玛丽一样,game over了。

林涧松的整个人生都建构在“好好活”的这个概念上,他从来没有把“意外”这个选项纳入进来,然而命运很多时候就喜欢和你开个拙劣的玩笑,他被恶意地推了一把,跌倒在地,却连哭都不会,只能茫然失措地停在原地,好像连怎么爬起来都忘了。

可是云蓁也并没有就这样把林涧松当作那种脆弱易碎的玻璃人,抛开坚硬的他用来保护自己的外壳,林涧松其实是个有点柔弱易感的人,正是这一点柔弱易感,是他所有吸引她的根源。

云蓁的成长过程中,她的心其实已经被李素君和云廷山打磨得非常坚硬了,她不在乎很多人和事,连她自己也不在乎,她的父母给她焊上了一层厚厚的情感边界的铁窗,也让她在历经任何羞辱、责骂后都能马上抛之脑后,擦擦膝盖上的血继续站起来。

但是林涧松没有,他自己给自己打造了个框子,顺着这个框子慢慢长起来,没有人告诉他单有个框子其实是不够的,还需要有点看淡一切的本领。这个男孩子,被掠夺走了他赖以生存的前进动力,他如今就像是剪了羽翅的飞鸟,飞不动了。

云蓁终于明白,她之所以会对林涧松心生喜欢,甚至满心迷恋,不全是因为他看起来无坚不摧,满身都是勃勃生机,而恰恰是因为,当他被折断双羽时流露出来的那股柔弱和天真,让她满怀怜惜,想要给他医好伤口,接回断翼。

他们都是不完整的人,都需要从对方身上找到一点自己丢失的魂魄,再给自己拼接起来,那样他们才能全须全尾,才能算作是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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