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一辆锃光瓦亮的福特汽车停在了上海滩最知名的高等学府门口。
司机是个女人,从驾驶座里下来,绕到后座一伸手,车门应声而开:“先生,到了。”
车后座被称作先生的也是个女人,穿着旧式的大褂,闻言从车后座走了下来。她站定了,本来掖在大腿上的大褂滑落,下摆到了及膝的位置,再下面是一截宽阔的裤腿,均是并不鲜亮的灰黑色。
相应之下,倒是女司机的装扮要来得摩登前卫得多。一袭贴身剪裁的裤装,缀着钻石袖扣的袖口微微向上提,露出腕间昂贵的百达翡丽:“先生,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先去停车。”
“好。”
女先生略一点头,女司机关上车门回到驾驶座,踩上油门,一拐弯就不见了。
女先生便站在门口,静静地等。却没等上片刻的工夫,便引来了无数的围观。
不为别的,只因为大褂马裤,在如今的上海滩,体面一点的人家,便是连家里帮佣的老妈子都不穿了。满街都找不出一个这样穿黑漆麻乌大褂马裤的人,更何况还是在青春洋溢与时俱进的高等学府门口?
女先生站了片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醒目,决定自行先去目的地:“同学,相辉堂怎么去?”
被问话的男学生已经站了许久,直眉楞眼地瞧着女先生。闻言下意识一抬手,然后眼珠子一转,把抬起的手转了个方向:“那边,一直走,过了小桥就到了。”
女先生谢过男学生,顺着指的方向走去。
女先生一路走,越是走越是僻静,倒是找到了小桥,过了小桥,却更僻静了,半点没瞧出今天要开讲座必然人物云集人声鼎沸的相辉堂的影子。
女先生意识到自己得再找一个人来问路了,左右顾看,瞧见树木掩映后两名对立而站的年轻男女,正要抬步上前,正好听见那素衣短发,表情十分悲壮的女学生一番慷慨陈词的最后一句。
“……皇甫同学,我这样的喜欢你,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喜欢我?”
这是在告白?女先生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女先生停在那里,虽然没有说话,也不再动,但她那样大一个人,又穿着极为醒目的旧式大褂,想不被注意也难。先是那被告白的皇甫同学注意到了她,然后那久等不到回答的告白者也注意到了她。
年轻的女学生看了一眼女先生,昂着尖细的下巴,越发摆出真爱有理真爱万岁的样子:“看什么看!你这种盲婚哑嫁的推崇者,是不会懂得自由恋爱的可贵的。”
盲婚哑嫁?什么情况?女先生面对女学生脱口而出的莫名责难,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徐同学,你不能这样说。”
是那叫皇甫同学的男学生的声音,该是上海的本地人,说着否定意义的祈使句的时候,也是吴侬软语,字句温润。女先生循声望去,只见样貌也是难得的五官俊秀,眼神清朗,令人望一眼便要心生好感。
好样貌的皇甫同学继续说了下去:“这位太太也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她不像徐同学你这样幸运,能够在高等的学府里接受最好的教育,有机会成长为一位优秀的淑女。封建迷信限制了她的眼界,奴役了她的思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你不该对她这样严厉。”
……她刚才好像说过皇甫同学令人心生好感的话,可以收回吗?
“优秀的淑女什么的,我哪有你说得那样好?”徐同学忽然捧住脸颊,满脸的不胜娇羞。
皇甫同学显然对徐同学抓重点的能力十分钦佩,不禁挑起了一侧的眉峰:“我是说,我们应该对事物抱有宽容的态度,求同存异,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有生力量,也是在如今的大时代背景下必须的做法。”
徐同学在皇甫同学的挑眉注视下,连忙回神:“我的确是太激进了,我很抱歉,皇甫同学。”
“你要道歉的不是我,而是这位太太,”皇甫同学的表情更加板正严肃,“徐同学,我和你没有相同的理念,其他的所有东西,都将是没有必要进行下去的空谈。”
女先生震惊了,这是她听过的拒绝女生告白的理由中,最积极最正面最冠冕堂皇的一个。
徐同学脸上的震惊比张长生只多不少:“皇甫同学……”
皇甫同学的回答是铁面无私的一句:“道歉!”
“对不起!”不情不愿地对女先生憋出这句话之后,徐同学满脸的红晕全窜进了眼睛里。然后,她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转头捂着脸哭着跑走了。
目送着徐同学的背影,皇甫同学对女先生十分矜持地微一颔首,依旧是铁面无私的,也转身离开了。
自始至终没能插上话的女先生,望着那个脊背挺直的背影:“至少,让我先问个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