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得令人头晕目眩、四肢发软的血腥味掩盖了虾与蜂斗菜天妇罗刚出锅的,新鲜诱人的香气。
会摸摸她的头,每次考试后都夸奖她的成绩,在停电时会送来蜡烛的夏油夫妇被撕扯为横陈在地的尸块,总是挂着笑容的两张脸因大量失血,变成死灰的青白色。
而流出的血浸透地板,滑腻地缓缓没上她的脚踝。
在死亡的瞬间,她看到噩梦具现化般的怪物张开巨口,身上犹如被沥青污染般泛着漆黑。还有暑假偶尔会看到的,眼熟的黑发少年,他双臂狂放大张,披在身上的僧袍显得空荡荡。
“猴子。”
他一定是疯了。即使她心中无比确定,那声音还是如此令人心碎。
*
椎名理被夏末残留的蝉鸣惊醒。
风将她桌上工整漂亮,没有一丝错误的试卷翻得哗哗响。然而没有吹到地上,因为另一边被拉开前桌椅子坐下,忍笑盯着她的人好心地压在肘下。
夕阳半落,将这一切浸上橘红色。
“已经放学了哦,理。原来你也是会上课睡过头的。”黑发的男孩子眯起眼笑得很愉快。在看到她抬起头,除了脸颊上印出的红痕,瞳孔中还有明显的惊惧后迅速转变为担忧,以这个年龄男孩通常不会有的温柔询问道:
“做噩梦了吗?”
椎名理大脑还是空白的,掌心出了冷汗。濒死时的恐怖与疼痛似乎就在前一瞬,让她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茫然地摇摇头,站起来时双腿虚软,差点摔倒。幸好夏油杰及时扶住了她。
他将试卷折好放进椎名理的书包,替她拎起来。然后无比自然地牵着她向外走。
“既然理做了噩梦,那今天我请你吃甜甜圈吧。”他想了想,轻快地说。甚至在门槛和下楼梯时轻声提醒她注意脚下。
即使她因冷汗掌心湿腻,他也紧紧攥着,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椎名理冰冷的手被他握住,渐渐也温暖起来。而另一只则还在夏日黄昏渐凉的风中被带走温度。
蜜红豆的甜甜圈表皮松脆,奶油新鲜,馅料又糯又沙。和式风味所以并不是太甜,正合她的口味。椎名理咬了一大口,这才缓过神。
咀嚼时她一边的脸颊像仓鼠般鼓起来。闲不住的夏油杰忍不住伸指戳了戳。
“我想起来了。”椎名理说,“这不算你请。是本来就打了赌,你成绩更低输给我的甜甜圈。”
“糟糕,被你发现了。”他们走到了家附近孩子们经常玩耍的小公园。夏油杰装作沮丧的样子塌下肩,靠在树干上,“本来还想蒙混过去的。”
椎名理吃完甜甜圈想接过自己的书包,但被他灵巧地换到另一只手上,没让她碰到。
“没关系。”前方已经可以看到他们的家,椎名理说,“杰今天表现很好,所以算啦。刚才真的很感谢你。”
“那怎么行!”结果夏油杰反而睁大了眼,抗议地说。他身上狐狸般的温柔气场因此破碎了。“我说好了就一定会算数!”
“但是理的成绩实在太优秀了……怎么说,就像毫无破绽,无法打败的大魔王一样。”
夏油杰绕到椎名理前方,拎着她书包的手背到腰后,踩自己的影子倒着走。他用小男孩那种不含一丝嫉妒,纯粹对同龄人的钦佩,直率强烈的目光认真看向她。
“因为理太优秀了。即使就住在隔壁,一开始我也没想过能和你成为朋友。”
他真的很聪明,也很敏锐。按两个人命运原本的“轨迹”来说,确实如此。
椎名理五岁时在电视上看到了某位女政客的演讲,自此被那凛然高洁的姿态折服。她很少立下目标,一旦决定必会全力以赴。从豆芽观察日记、养金鱼,到在作文中一笔一划认真写“要成为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的政治家”。
她是那样专注而一往无前地踏在认定的道路上,只看向前方,无法追上她的同龄人都被她甩在了身后。原本隔壁的男孩子也是这样的“同龄人”中的一员。
以最出色的成绩考上东大法学部,在校友中发展人脉,逐步于政坛崭露头角……她逐步被完美实现的计划在十九岁时戛然而止。
隔壁去东京上高中的温柔黑发少年突然发疯杀了自己全家,端着新炸的天妇罗去串门的椎名理不幸受波及,被他唤作“咒灵”的巨大怪物碾成肉沫。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六岁。
两条本应于十几年后交汇的线自此早早有了交集。
即使因他而死,椎名理也并不会为此怨恨尚且年幼的夏油杰。她的计划是观察他,帮助他,阻止他变成“曾经”那样。如果确定他是个无法改变的反社会人格,那么就在他造成危害前想出限制他的办法。
事实比她想的更简单,也更复杂。
夏油杰非但不是天生的反社会,恰恰相反,他比大多数猫嫌狗憎的同龄男孩子礼貌懂事得多。
经常被夸“小大人”。不过他的礼貌并不是成熟,实际上骨子里也和其他男孩一样有顽劣任性的一面。就像他不揪女孩子的辫子,不是真的从社会礼仪和尊重方面理解了“不应该”,而是觉得这样做一点也不“酷”。
本质上,他就是个更聪明一些的普通男孩子而已。
然而正是这样的普通,让他身上的温柔更弥足可贵。
路过便利店,十岁的椎名理跑去拉开墨绿色的冰柜,买了两根奶油冰棍。她是不会让夏油杰单向请自己吃东西的。
“不是大魔王。”椎名理用绿色冰棍碰碰夏油杰手里的淡紫,然后撕开包装纸,“我是蜜瓜超人,你的伙伴哦,葡萄超人。”
夏油杰被她逗笑了。
夏油杰的温柔,是一种超越年龄的同理心。
在相处的四年间,椎名理渐渐发现这一点。他天生恤爱弱者,无论对个体还是“弱势者”在社会上的群体。因为他会不由自主地贴近他人的感受,感知他人的情绪,因他们的痛苦而痛苦,悲伤而悲伤,感同身受地产生同情与想要去帮助的冲动。他有朴素却强烈的正义观,想要像超人一样从邪恶手中保护弱者。
这是高尚却脆弱的温柔。
椎名理自己也不敢说懂,但她有志于政,起码在人文社科上涉猎更多。
人性复杂而多维,强与弱、善与恶、对与错……从来都不能简单地划上等号。而越追求完美,同理心越强的人,在认知到人性黑暗面时越容易被击溃、压垮,走向极端,甚至被裹挟着卷入其中。
单从她看过的历史与名人传记中,椎名理就能举出好几个这样怀抱温柔之心,却最终走上极端,对社会造成巨大危害的例子。
而这根植于心的理念,又绝非是一朝一夕、只言片语便能轻易改变扭转的。
椎名理想要帮助夏油杰。
因为她曾被他杀死。因为她曾被他温柔以待。
四年过去,现在她已经无法单纯将他视作“仇人”或“对社会有害的危险分子”。夏油杰是她的朋友——她现在更多地是以这样的理由而行动。
黄昏将前方的道路,两旁的树木渲染成一片金红。椎名理在凉风中咬了一口蜜瓜冰棍,轻快地说:“杰,你以后如果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思想上的矛盾,千万不要一个人钻牛角尖,一定要来说给我听!”
夏油杰并没有将她突然发出的话当做一时兴起,而是相当认真地顺着想了下去并提出问题:“那假如我知道理不会认同我,甚至会站在相反立场上阻止我呢?为了回避一定会发生的吵架而不说,可以吗?”
“不可以。”
椎名理抢上一步,站在树下,拦在他前面。
“不可以。”她说,“假如某天出现了可怕的香橙大魔王。为了拯救世界,蜜瓜超人和葡萄超人联合起来对抗它。葡萄超人找到了打败大魔王的方法……但是会牺牲他自己。他知道蜜瓜超人一定不会同意的。即使这样,葡萄超人也不可以隐瞒蜜瓜超人。”
“因为蜜瓜超人是他的同伴。即使不认可他的手段,也想要理解他的目的。即使注定站到对立面,也想要先听他的解释。而且葡萄超人这样想,也太轻视蜜瓜超人了。两个人加在一起,再怎么也比一个人要聪明,为什么就先假设他们不能一起找到更好的方法?”
她看着眼前笑得眼睛弯弯的小男孩,却想起了被黑泥与血肉包围的黑发少年。他疯狂却孤独,身形高大,僧袍却空荡荡,他舍弃一切走上认定的道路,终点却在悄然间被扭曲偏离初衷。
苦涩翻涌着扑上心头。
“他更不可以一言不发地独自离开。”椎名理说。
椎名理死时就十九岁,按理说现在心智上是个比夏油杰大得多的成年人。然而正因为她死时年龄也不大,尚在少年与成人的分野,未脱稚气,之后又以六岁孩子的身份度过四年,才深知不能轻视“孩子”。
洋葱未炒熟时的青辣,新衣服上细小的毛刺,亲戚神态中微不可见的厌恶与嘲弄……有些东西,是孩童的敏感才更容易窥见与记忆的真实。
“朋友关系是两个人共同结下的,所以任何一个人都无权单方面解除一走了之。杰,来约定吧——“
椎名理举起咬了一半的蜜瓜冰棍。
孩提时代的往事可以贯穿终生。即使被时光磨损遗忘,也会深深烙印于潜意识中。
“无论强大还是弱小,合作还是争吵,我们都永远是同伴,一起分担痛苦与不安。谁都不可以不打招呼就溜走。即使离开,也要先向对方道别。一场正式的,盛大的,严肃的道别。”
她知道,即使会议桌上盖满了公章的合约,有时也比不上孩子一个玩笑似的击掌。
夏油杰笑了起来,同样扬起葡萄冰棍。
“我约定——”他说。
绿色和淡紫的冰棍在半空轻轻地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