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过一场雨,朱萸回到馨来客栈烧昏了好几日。
前来送信的信使发现,敲了半天门,房内依旧悄无声息。一打听才晓得,原来房里还是有人的。
信使找来了老板娘,敲了半天门,依旧没有动静。两个人一合计,老板娘这才强行开了门。
门被打开的时候,朱萸正紧裹着被子昏沉地睡着。
走近一看,小脸儿红得跟芍药似的,嘴唇却是苍白皲裂,牙齿战战兢兢地打着战,嘴里也不知在口齿不清地咕弄些什么。
馨来客栈的老板娘伸手一摸脑门,不由得惊呼一声好家伙。
瞧这姑娘都烧成什么糊样儿了!
做生意的最怕自己店里出事儿,更怕悄无声息地出什么大事儿。
好在,事态不严重,人还能抢救。
老板娘接过信,风风火火地去隔壁的铺子抓了几服药,又指示着后厨熬一碗滚烫的姜汤,给她强行灌了下去。
朱萸受了寒。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回到了寒冬凛冽的西北,于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中顶风前行。
她遍体生寒,骨缝都冷到酸疼打战,牙齿磕碰得说不出话,绝望铺天盖地,远比不上肉身的煎熬。
可她依旧一步一步地朝着前方走去。隐约中,她记不起自己从哪儿来,又要去往哪个地方。
她只记得,她所要达到的前方定会是个温暖的好地方。
饥寒交迫的煎熬中,一碗又一碗辛辣的热汤酌灌而下,席卷了冻到麻痹的五脏六腑。迟滞的血液重新奔涌,减缓的心跳逐渐恢复奔放热情。
梦转神回,朱萸费力地撑开眼皮。
头顶的青色帘帐的一角挂着一只莲花模样的吊坠。盛开的红莲底部坠着缕火红的穗子,在铺满月光的白华中流闪着诡异的红光。
朱萸愣怔住了。
她想起传说中的曼莎珠华女神,穿着地狱之火制成的莲裙,来到人间,将元魂解脱乏苦的肉身,送往极乐的彼岸,再无烦忧。
她要死了吗?还是她已经死了?她还有很多事没做,还有很多人没有见,还有要去的地方没有到达......
朱萸心生惶恐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失了声。
这时,她听见一道热切的女声:“呦,醒了醒了。太好了。”
朱萸寻声望过去,对上了一张圆润的笑脸。热情洋溢的笑容挤没了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嘴角两颗小痣生在梨涡里,轻轻一笑,就显得笑容又深又甜。看起来就让人放心又舒服。
朱萸认出这是馨来客栈的老板娘,整个人刚刚高高吊起,这会儿轰然追下,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人间。
哈,她还没死。
朱萸只觉得自己又惊出了一身的虚汗,刚要掀开被子,就被老板娘有力的胖手死死按住。
老板娘捂住被子角,叮嘱道:“哎呀,你这一烧就是三天,真是吓死个人哦。幸好我发现得早勒,不然你可就遭罪啦。还有哦,刚发的一身汗再吹个风,小心闪到......”
老板娘一边喋喋不休,一边偷偷打量着朱萸。
不同于南国姑娘们的秀气,朱萸生得乖巧却又清朗。
说实话,老板娘没见过这种美人儿,因为朱萸的容貌打眼一瞧就知道不是纯粹的汉人。
她的头发是卷曲的深褐色,在月光下也能流闪出甜蜜的阳光。本就白皙的皮肤病得苍白,红得虚弱。就连那张鲜灵灵,红嘟嘟的嘴唇和下巴也失了水分,有些萎靡。唯有一双偏黑的眼睛亮晶晶,黑汪汪,神采不减,灵光不断。
朱萸生得瑰丽而爽利,本就显得小,此刻更是让人心生怜爱。
老板娘一直以没生出一个女儿为遗憾。见到这个异乡独游,嘴甜心善的姑娘更是心生痒意。一身无处发泄的母爱终于有了一处宣泄口。
老板娘将她的被子使劲儿掖了掖,起身拧湿手帕,替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口中试探道:“你这么小,一个人出行,家中父母都还放心?”
脸上蒙上的一层粘腻被轻轻擦去,毛孔畅通无阻地大口呼吸。朱萸舒爽地眯起眼睛回道:“老板娘,我都十六了,家中父母放心得很。”
似是想起了什么,朱萸睁开圆溜溜的眼小声问道:“老板娘,信使......”
老板娘拍了拍床头的信:“放心,信在这儿呢。”见她要动身,嗔怪道:“怎么不听话嘛,说了不要动,不要动的嘛......还有,以后别生分,唤我云姨就是。”
......
在云姨的照顾下,朱萸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精气,小脸红扑扑,水溜溜的。
朱萸下床后第一件事便是泡了个热水澡,直奔面摊。这几日吃得口淡,朱萸分外怀念城门口那碗酸汤面。
一碗酸辣爽口的龙须面下肚后,朱萸这才有了脚踏实地的归属感。正午的日光亮得刺眼,集市里随处流动着百花节前夕铺陈的热闹。朱萸在浓烈的花香中,打了个饱嗝,掏出信纸认真看了起来。
可没过一会儿,信纸上的字便模糊了起来,在周遭嘈杂的交论声中,她听见了一个名字。
——迦陵。
朱萸情不自禁地竖起耳朵,手头厚厚一踏信纸半天没有翻动下一页。
面摊的老板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昨夜收摊时看见醉酒的大汉骑马进了花神庙。
今日又听说迦陵为阻拦疯马踩踏花园,硬生生受了伤。醉酒的汉子已被扭送官府,疯马也被当场扣押等待处理。
说到这儿的时候,邻座的老妪急忙问道:“花神庙里的花没受罪吧?”
在朱萸目瞪口呆中,面摊老板揉着面团,满不在乎地摇头道:“只要咱们祭司在,花神娘娘的花就不可能受伤受苦。那些花儿金贵着呢。”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逐渐模糊。唯有“迦陵受伤”一直徘徊在她的耳畔挥之不去。
朱萸的一颗心被紧紧吊起,酸汤面泛上的汗劲儿打湿了身后的褂子,风一吹,后背都冷透了。
很难说得清是什么在作祟。
也许是迦陵无意救她于虎山,于她而言是难以还清的恩情;
亦或者,是那日无心无情的冷漠多少让她心怀不甘和怫郁,才让她惦记着迦陵这个名字,以至于听着就惴惴不安。
这种矛盾在心底左冲右撞,不得安宁。
尤其是在听见人们只问神庙花园,却不挂心迦陵伤势时,这种怪异的感觉犹如一股劲风腾然而起,誓要将内心诡谲的不安问个清楚明白,方肯罢休。
朱萸听见自己疑惑的声音在沸腾的集市中格外清晰:“迦陵...祭司没事吧?”
面摊的老板手里的面摔得邦邦响,根本没听清朱萸在说些什么。倒是坐在一旁的老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小姑娘...外地来的吧?花神庙的迦陵祭司是花神娘娘选中的座下弟子,以后要做神仙的!神仙,怎么会有事呢?”
神仙真的不会有事吗?
老妪继续和蔼地笑道:“保护神坛里的圣花本就是祭司的本职。这点该做的事都做不好,该吃的苦都吃不得,以后怎么做快活神仙啊?”
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反驳,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力可说。
朱萸机械地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她看着天边夕阳收起最后一抹粉红的霞光,一排排房屋在四起的暮色中模糊成一道道冷漠的黑影冷眼旁观着河中的倒影。滨河里夕阳的余晖腾炽着最后的余火,在波澜的河光中闪闪发光,似乎想要燃烧自己,照亮这条逐渐青黑的滨河。
可最终,余火也没能战胜如水般冰冷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