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愿君如月--似梦

西北天亮的早,两位姐妹一早便前往凉州城外三十里,昨晚早就打听好,主帅余勇将军就在此处驻扎。尽管不在战时,但自军营数十里开外便无一人,连春风都带着肃杀之气。

门口有驻兵,吾清上前只说自己是不请自来的郎中,驻兵打量一下这两人,开口说话的是一身藏青色道袍的道姑,他粗声问道,“后面那个呢?

吾清开口解释到,“她是我的药童。”

驻兵见她头戴帷帽,身量纤细,打量一番便回去禀告。

这等小事本不会入主帅之耳,但受伤之人身份特殊,余勇将军一听小兵甲的描述,心里疑惑,两个女道士?算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料也不会有太大的威胁,便让人领了进来,只叮嘱他时刻盯着那俩道士,有任何异常直接上报。

吾真快步跟在那小兵后,按捺不住问道,“究竟是何人受伤?”

小兵头也不回闷声道,“别问了,你只管看了再说。”

顺着进了一虎皮大帐,吾真先扫了一眼周围陈设,见都是极为精致之物,屏风为前朝朱三所绘制的松款雕竹图,案上随手放置了两个彩绘漆耳杯,古朴又隽永。

帐里飘着中药味,其中还有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她快步走进去,见谢匡奕躺在榻上被包得像个粽子,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她轻轻唤了一声,“表哥。”

果见他没有任何反应。

看病讲究望闻问切,吾清一旁观察谢匡奕模样,又问了下他近日吃了什么药,那军医木木地答着,“小王爷曾深入敌区追击敌寇,不慎坠马。浑身有不同程度挫伤,外伤差不多已经愈合,只是反复高烧不退。西北这药物亦匮乏,小王爷只不过吃些疏风发散之药,就算钢筋铁骨也禁不住这么熬着。”

吾真闻言摸了下他的额头,却是高热难退,吾清见状朝她点点头,便放下药匣子跟她说,“高烧反复不退多半是伤口仍有炎症,我先给他清理一下伤口。然后我施针,将淤积的血液疏通。”

吾真也退下帷帽,手脚麻利地就把他身上缠绕的绷带拆下,见伤口好了大半,只剩右臂仍有大部分青紫还未消退。

她拿起金创药,小心地洒在他身上伤口处,心里默念着这个傻子表哥好端端地怎么从马上摔下来,又看见他在榻上一动不动,久不打理,下巴泛起青色的胡渣。三年了,当初天启城里在马上撒野的小王爷慢慢在风中长大,江南水乡里滋养出来的柔美五官也被风吹出了棱角,她忍不住戳了下他的侧脸,心里也笑道,摔成这样怎么也没见破相。

吾清见她不过是玩闹,支使她去把从玄一阁带回走的狂水河的三脚龟壳磨成的丸子拿去熬化给他服下,“这个用来消肿再好不过。”

待吾清施针放血后,天已经快黑了,她递给吾清一方巾帕擦汗,吾清有些疲惫地说,“还要再看一晚上,今天晚上只要不发热,明日一早便能醒来。”

吾真揉了揉师姐的肩膀说道,“应该没什么大碍,表哥他应该只是累了。师姐你去休息吧,今晚我来守着他。”

吾清点点头,走出帐外,见夕阳折射着辽阔天空泛奇异的紫色,远方村落已经升起袅袅炊烟,这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宁静而又平和的夜晚。

但对谢匡奕不是。

即使在梦中,他也能觉得他睡得很不安稳。

而算起来,自他到西北来,便没有睡过几次安稳觉。

突袭的号角,敌人的砍杀,各种杂音不绝于耳。长剑就摆在枕边,一丝风吹草动就会立刻惊醒,像是绷在弦上的箭。

他想起他和他的好兄弟卫炽,二人经常深夜饮马,雪厚的淹没至膝盖也不能阻拦二人。站在悠远辽阔的国境线前,前方就是羯族的地盘,他们两个人数次秉烛长谈制定作战计划,一寸一寸地争夺回属于他们的地盘,直至最后终于联手摧毁了羯族王庭。

一切都尘埃落定。

而在今晚,他突然梦到了南境。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他想念南境温柔的雨,想念他母亲软糯声音呼喊他,“小顽皮,该起床了。”

而当他醒来时,看见天光未亮,帐里影纱泛着忽明忽暗的光,他穿着干净的寝衣,床头小火炉里炖着温热的汤,他一晃神好像真的身在江南。不对不对,谢匡奕缓缓地坐起来,头还有些疼,他以手扶额,像在仔细回想他昏睡前发生的事——

他和卫炽摧毁羯族王庭后,羯族王滕利被部下护下继续向北逃。他和卫炽各带领五个精锐心腹继续追踪,后来他们俩不慎中了埋伏,他勒马挡住了从身后射向卫炽的暗箭,之后坠马重重跌入峡谷中,最后他挥挥手示意卫炽不用管自己继续追踪敌寇后,便闭上了眼睛。

身受重伤,接着便被抬回军营。

心下不自觉地嘲笑自己,真的发梦了怎么会以为自己回家。

正当他要下床时,借着帐外打来的一丝晨光看清自己床脚处伏了一个人,他下意识地握住枕边的短剑,再揉揉眼,再仔细看,却发现竟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头丝绸般秀发只用一石榴花供珠幡束着,长长倾泻下来,铺满了整个后背。他隐隐闻到一丝香气,他形容不出,像是夏日雨后莲花发出的淡淡香气,晨光打在她脸上,皮肤像是透明。

那一瞬间他又陷入恍惚,分不清自己是否又陷入了另一场梦中未醒。

吾真一整个晚上几乎都没睡,她看着谢匡奕在床上来回翻身,嘴里喃喃唤着什么,一会出汗一会发冷,她拿着干净的手帕一点一点擦干他濡湿的脸庞。直到天蒙蒙亮,他才终于安稳入睡。

吾真坐在脚踏上,见他的呼吸平稳,也终于不再发汗,便匍匐在他榻边上休息了会,担心他再不安稳,临睡前还紧紧攥着方巾。

只是没睡一会儿,她便听到床边响动,支起身子见他已经醒来坐起,怔怔地望着她。她轻轻唤了声,“表哥,你醒了?”

见他不动,又撑起身子到他面前,手背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声音带着晚睡的嘶哑,“表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而在谢匡奕眼里,一张脸渐渐由远及近,终于看清了她的容颜。

从发间到眉梢,从眼睑至下颌,那是一张明明异常熟悉的脸,没怎么变,又好像变了许多。觉得是梦,又觉得这梦太过真实,他动了动喉咙,“光华?”

眼前面容瞬间变幻出一张绝美的笑颜,她说,“是我呀。你认出了?”

谢匡奕伸手便将她揽入怀中,光华是你啊,原来是你啊。

这一切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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