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常安桥:二战中日恋--三十四章 永恒

杭州第一次大疏散第三天早上。

广济医院的大门口红十字会旗帜两边高高插起,一辆军用吉普停在脚步匆匆,担着扁担逃难的人流中,师娘拧着眉头在车前徘徊,好容易才等到从医院里出来的那个人……

常安步履快速地跟随上老钟,迎面是师娘抓住她的手,满脸仓皇焦急:“哎呀,可把你等到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老钟擦擦汗:“现在做医生的可脱不开身!里面多少人哦!你快跟她讲讲情况!”

常安点头,“余笙到底怎么了?”

一贯稳重从容的师娘咽了咽口水,一时间舌头打结愣是说不出话。

还是常安快刀斩乱麻:“快讲,时间要紧。”

师娘拉着她走几步,靠着车开始说:“戴进,戴进没了,上头发了遗书,谁知道她大着个肚子要死不活的往外就乱跑! ”

常安吓了一跳。

“半路上撞到车子了,现在小孩肯定是保不住了,人也晕着不醒。”

“村子都乱了,能跑的都跑了,部队里的军医说没有能给她用的药了,我和几个小太太守着,都焦头烂额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想想还是赶紧过来找你。常小姐你想想办法.....”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用力攥着常安的手,“我之前鼻息一探,感觉都弱了……”

无法忽视的人流,路上几乎被堵住,所有人推着推车,兜住哭闹的孩子,拉上家具,食物,床单被褥还有牛马羊,整个街道水泄不通,旋涡似的飙风把人卷进去动弹不得,常安坐在吉普车里感受各种气味、喇叭鸣笛的噪音,车轮跟着人流艰涩的缓慢挪动,她坐立不安。

铜家弄也变得疾风扫过一般,陷入和师娘钟叔表情一样的混乱。路上她低头一看——一鞋跟踩到的竟然是一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那小孩子的脸已经残破了……

一进去,小太太们二话不说带她到卧室。

床上,全无血色的一张面孔。

“现在还在流血……止不住。”师娘焦急难过。

常安马不停蹄给余笙做基本的体征检查,经过了好几场手术她也累极了,额前发丝落下一点,侧脸憔悴——

一番检查后,她挺起身扶额叹口气,“情况很不好,必须要送到医院动手术,还要住院——”

“送到我们医院吧,我马上联系下妇科医生,尽量下午就动手术,医院现在也没有多余铺位,生活用品能带的都带上,行军床有吗!”

“啊!我家有一个!”

常安点头,“好,带上,厚厚的床褥也要带上。”

“现在用被子把她包好,放到车上去,帮我叫下老钟——”

几双眼睛都盯着他。

常安的嗓子快冒烟了,她压住喉咙的咳嗽,“车子去医院一定要开的慢,师娘,你带着几个太太把她平放好在车位,一定要抱紧了。她不能受到一点颠簸,不然流血会更严重。”

几人纷纷转身去忙。

常安一手扶着腰,一双眼找水喝。

一杯水忽然递到跟前——是小茗槿仰着头,她的麻花辫落在耳后,乌溜溜的眼睛瞪着,亮晶晶的。

常安正在额头上擦汗的手一愣,眼睛酸楚,接过杯子对着她笑了一笑。

一回到医院,护士就纷纷围着她走动, “组长,新来了脑溢血的……”

“组长,这边有两位急诊病人。”

“常大夫,306号病人准备好了!王主任已经进去,请您尽快过去……”

常安一阵天旋地转。

她快速套上手术服:“就来。”很快匆匆走进手术室。

余笙的手术结束后,随着行军床被推进已有六人的病房,门窗紧闭,空气中飘满混杂气味。

更糟糕的是,余笙醒来后拒绝进食。

她脸色很木,简直是呆若木鸡。原本拥有的神采消失殆尽,不哭不闹令人害怕。师娘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奈何余笙没有半点反应。

常安进病房看望她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

师娘神色疲倦,“我家里还有点事,我叫老钟上来。常小姐劝劝她,一天没吃饭了……好歹让她吃点东西。”

常安蹙起眉头, “我知道了。”

余笙背对着所有人,常安猝不及防蹲下来看她。原来正在被子里静静淌泪,脸上全是泪痕交错,眼睛红肿。此情此景,让常安想起一个月前的自己。常安把她被角掖好:“你对我说过的话,还要我再说给你听吗。”

余笙泪流地更凶,是的,她想不到世事变化如此无常。

不久前,还是常安生病在家。

余笙听说她生病又遣散了家里人,特意收拾一些衣服买了好多菜,请老钟送她去租界,费了一番功夫得以进去日租界陪她。

那天中午,她这个孕妇炖了一锅鸡汤看她喝完三碗,然后陪她说话聊天。常安做不来家务,衣服清不干净,也挂的歪歪扭扭。余笙就教她打肥皂、放洗衣粉,怎么晾晒。晚上她也不走,就住在这里。

俩人会坐在阳台,常安热杯牛奶给她,自己倒点红酒喝着看楼下人来人往,看天上密集的星星或者听哗啦哗啦的落雨声。余笙会给她念一段圣经故事,常安安安静静听。写生、画风景画、偶尔吹吹笛子、分享读书笔记、提醒她孕妇注意事项。

在余笙细心地陪伴下,常安烧早就退了。

她的精神也一天天好转,开心起来。

余笙要走那天,让常安再摸摸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你摸摸看,没准他会踢你一脚,最近小家伙胎动很厉害。”

常安安安静静好久,孩子气说了句:“好软,软乎乎的,还热热的。”然后脸贴着她的肚子一会儿,呜咽出声大哭了一场。

那天下午常安就去上班。

余笙面对眼前的常安,或许是和她同病相怜;或许是因为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余笙开口了,灰白阴沉的瞳孔发抖:“他没了...... 活着我还能做什么......”她周身散发出令人震撼的绝望与悲伤。

常安小心翼翼的捧起她的双肩,余笙的眼睛涣散无神,常安轻轻地道:“余笙,我不会圣经,但我和你一样相信来生。”

“对我而言,死亡结束人的这一生,迎来人的下一生。死亡是开始。”

余笙哭的发抖,不顾身外人的眼光,想要起身往外跑,常安拦住,转而把她轻轻拥抱着。

“其实我们伤心的本质上,不是他们的死亡,而是我们彻底失去他们.....你相信我,只要活下来,你可以找到自己要做的事。”

那天常安捧着余笙的肚子,语气是从心脏发出来的悲伤彷徨:“笙笙……我已无父无母。”

下一秒崩溃哭泣:“我成了孤儿了……”

也是直到她那一刻面对余笙肚子里活生生的血脉,才捋清自己多日来的介怀,无非是永远失去了带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人。那是她为人的根,是她生命的起源。

余笙眼中忽然生起一点光芒,近乎疯魔地喃音:“我有事,有事。戴进的尸骨还在南京,我得把他的尸骨收回来啊……我不能让他孤孤单单待在那里,我不能......”

然后紧紧扒住常安的手,“安安,安安,你帮帮我,我得去南京!”呜呜咽咽的,“我要离他近一点,我要去找他……”

常安看着她神情激动又恍惚地发疯心下一窒,试图稳住她,“笙笙,你先好起来好不好?你要吃饭,要睡觉,把身体养好。”

余笙不听,拼命挣扎。

常安控制不住她,被她一把推倒在地,看着她疯跑出去。

还好外头的钟叔拦住了,男人力气大,余笙几乎是被他拖着回了病房,常安看的心惊肉跳。

有病人家属把常安扶起来,问:“这姑娘是出了什么事?她丈夫怎么死了?”

常安神色微变:“你不要多问。”

再看了看这些同病房的病人,请求:“她精神状态很不稳定,这几天你们千万不要跟她乱问或者乱说话,不要刺激到她。”

余笙刚做完手术免疫力太低,怕药性冲突,打不了镇定剂。

只有钟叔强行摁着她不让跑,她就在病床边胡闹发疯。

那样子,任谁看了都不忍心。

“够了!”

常安听见自己忽然高喊出声,霎时间室内静的出奇。

“你不能去南京,那是胡闹!你不只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你还是我们这些医生费劲心力才抢救过来的病患!还是戴进他们那些飞行员保护的百姓!”

“为了不辜负戴进的死,你必须给我按时吃饭、养好身体、赶快恢复健康,不要占用我们医院救治其他人的资源!”

常安说的激动,很少有这样近乎咬牙切齿的狠劲。

钟叔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余笙不知听没听进去,但忽然安静了下来,不再妄图挣扎,跑出医院。

常安径直上前对上余笙含泪空洞的目光,当着所有人的面,坚定说:“英雄会永垂不朽。戴进与他的战场永远共存,他已经永恒了,笙笙。”

常安弯下腰朝余笙深鞠了个躬。

钟叔拿袖子抹眼泪,病房众人都沉默。

而余笙瘫在地上,抱头大哭出声。

深夜。

公寓没有开灯。

常安盘坐在在阳台地砖上,用火柴点燃一只蜡烛,为它遮挡两旁的风,火苗渐渐稳定。

光影明灭中,常安轻声呢喃,“戴进,一路走好。”

脑海中那个在中学校门口堵住学生打听余笙,手捧鲜花的俊逸少年,永远不会回来了。再想想余笙。常安含着泪,睡眠不足让她已万分的头痛,差点眼前一晃,倒在地上。

烛火灭了。

她逼自己上床睡觉。

凌晨,电话响。

她胡乱做了一夜的梦,被这铃声吵醒,扭开台灯,披起外套去大厅接电话,“……喂?”

“喂?你好?”这不是医院来的急诊电话。没有声音,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常安奇怪,再重复:“喂?你好?”

声音自话筒传来,她手一紧,蓦然瞪大了眼。

那头:“……安安,是我。”

常安还有些混沌感,怕自己是心里作用而出现幻觉,遂将话筒拿开,几秒后才复接起电话,“你再说一遍。”

那端依旧有人,还是那四个字,“是我,安安。”

这不是幻觉......

听筒在沙发旁,常安整个人跌进沙发:“……宋定。”

“是我,宋定。”

她隔空点点头,闭闭眼,握紧话筒,“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吗?”

藤原桥在上海的一处公共话亭,他额头抵上墙板,刻骨的思念使他难忍,“我很安全,别担心。”

常安有些激动,“你是要回来了吗?”

“……还没有。”

常安心脏猛缩,拿着话筒的手发颤。

从上班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哭过。此时听见他的声音,心里的委屈和压力一股脑放出来,眼泪开了闸般。

藤原桥这边没有下文,只听见她的呼吸声,一深一浅带着微弱的吸鼻声,睡衣擦过话筒略有噪音,她在动手抹眼泪。

他知道她必定是哭了。

他的安安多么坚强,可她在哭。

轻轻柔柔的喊她。

常安忍不住哭出声,“宋定……我爸爸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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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常父,再是戴进。

戴进会在南京不是笔误,他的大队先飞上海参加上海保卫战,上海沦陷后仅剩的飞行员转移到南京保卫首都,戴进的飞机就摔在南京,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他们都是政府培养出的最优秀的第一代飞行员,平均生命只有二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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