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说,这世上有一种奇药,名曰忘情散。忘情忘情,顾名思义,是忘记心底最真挚的感情。
相传神雕大侠年少行走江湖,遇一山谷,内有情花。为情花刺扎中者,动情则疼痛欲裂,几欲求死。情花有解,名断肠草,亦只能解去情毒,而消解不了感情。后世一个沙弥曾中情花之毒,爱慕一位少女,痛苦难舍。他为自己调配出一味药散,饮后忘却前尘,终成一代高僧。
当然,这只是一个出自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故事。至于真假,又有何人会在意呢?
岳陵歌在摆一盘棋。
他的手指生得很是好看,寸寸瘦削挺拔,润泽凝珀。此时他执了一枚墨玉棋子于指间,肤理如玉,那墨色便似要晕在手中。六月飞雪,絮絮下了一夜,正是玉堆门庭,琼复阶履。少女立得久了,斗篷上亦覆了一层霜白。她的面容落于斗篷青丝交汇的阴影中,露出的肌肤较雪更白上三分:“兄长。”她的声线轻不可闻,却清妙婉转,不见容貌亦知其人之妙曼出尘。
他终于放下了那枚棋子。
若是平时,他决计不会为这只言片语分神。大概,六月初七,这是个特殊的日子。他走到她身前:“我并非你的兄长。”他自然拂起她额前青丝,指尖沾染她眼角泪水,“你哭了,为什么?”他的语气带着纯然的疑惑,是真正不明白她为何流泪。
细细看来,她的肌肤益发苍白,几乎泛出一股颓然的死态。她的眼眸亦不再春波泛水,而是空寂无涯,似深不见底的幽潭,又似清澈澄明的涌泉。而这一切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她的眉眼浸润过这样极致的沉默,反显出一种别样的风情。而那红唇染上胭脂,殷红似血,正是美人画上最明艳的一笔。所谓绝世美人,大抵便是这般,无一时一刻不美。她看着他,似在看另一个人,又似什么也没看:“我不知道。大约……是雪化了。”其实她有许多话想要问他,譬如他到底是什么人,而她又是谁。过去几日她常想开口,这个人却如高天孤月,穷极难近。只有此刻,她才觉得,他是个活人,会哭会笑会生气的活人。
他并没仔细听她说些什么,只见那朱唇轻启,一开一合,无端诱惑着引人采撷。他突然很想尝尝她唇上的滋味,想着,便也付诸于行动。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总归不是讨厌的人。两人并未相拥,却兀自以嘴唇交缠着。他的吻全然不似他这个人,激烈而强势,仿佛索取着这世间仅属于他的宝藏。
良久,他气息甫定:“时风晗燕语,潇潇梦未歇。晗潇,这是你的字。”他的神色仍是云淡风轻。若非眼睫轻垂,露出几分莫可言说的思绪,她几乎以为,那些亲密的姿态不过一场幻梦。他伸手拂过她的发顶,终于勾起一丝浅淡的笑容:“你姓慕,慕晗潇。我姓岳,家中排行十三,是……你的表兄。”
慕晗潇实在有些乏闷。
从她醒来,这武当山的活人,她约莫见过两个。头一个是负责送饭的小道士清明,他看见她,一声惊呼,遂夺门而去。第二个就是她那个风华绝代,恍如高天孤月的表哥岳陵歌。自岳陵歌不告而别之后,她能说话的活人,便只剩了小道士清明。
然而,那小道士每每见到她,总是垂首阖目,说的话不超过三句。她再如何逗弄,他也是避免与她直视,然后匆匆而去。这一度让她怀疑,她长得有些不堪入目。
六月的雪来去得快,约莫几日光景,又是一片绿蔻丹影、芳菲艳红。
慕晗潇见到的第三个活人,叫殷梨亭。他着一身杏色衣衫,眉目生得斯文俊秀,似文人雅士多过江湖侠客。彼时他静立于杏花树下,衣衫上错落开点点光影,整个人犹如青松玉树。不及防备的视线相触,他看着她,带三分爱怜三分怨恨,又含着一股说不出的哀伤。良久,有泪自他眼角流出。
她的心突陷入亘古荒原,有细密的疼痛自心间蔓延开来。
她原是爬上树,预备领略“会当凌树顶,一览众生小”的滋味。此刻不觉痛快,索性摇了花枝,覆得他满头杏花:“你是何人?怎么偏要来搅扰本姑娘的雅兴!”
殷梨亭却也不怒不嗔:“你快下来罢,树上危险。”他几个步子提起,运起梯云纵,便跃上树去,将她带回地面。慕晗潇原是生气,思绪几转,突觉这轻功路数如此熟悉,就连这目光,犹似梦里见过一般。她转眼看他,只见他眉目拂动,似晕开在这斜日照影中,颇生几许情动:“你救了我,又生得好看,我且大人大量,不生你的气啦!”
殷梨亭对她原有些抵触,听得此话,却是唇角上勾,笑容共杏影烂漫。
心上的疼痛似为所动,冰消雪融,慕晗潇亦勾唇含笑,脉脉不语。
大约在殷梨亭来后的第七天,她终于看到了一串活人。
几个满脸风霜的大叔十分沉重地打量着她,最后,一个白发白须的老爷爷走到她面前:“也罢,是我们武当对不住这孩子。青书,无忌,你们要好好照顾小师妹。”小师妹?不仅慕晗潇觉得吃惊,其余几人亦讶异地看向张三丰,不解他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张三丰叹了口气,却带着一股毋庸置疑的确定:“这小姑娘不过十四岁,这些仇恨很不应该由她来背负。不要忘了,我们与岳公子的约定。”良久,张翠山方站出来道:“师父,就由我收慕姑娘入门吧。”
于是,那天的最终结果,是她多了一个师父。她的师父抚着她的头道:“潇潇,或许,是我们对不住你。”